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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邦昌追悔莫及,顿足大骂了十几声浑蛋,也不知骂的是谁。
其时天色已晚,张邦昌命人找布单将蕙儿的遗体先就地遮掩起来,留下数名捕役在此看守。他只能且带禁军返回中书省向萧庆汇报,听候金人的指示再做善后处理。
正欲转身离去时,张邦昌忽然感到有点不对。他脚下犹疑了一下,折回身掀开布单,又细看了蕙儿的面庞一回。
这一细看,张邦昌惊诧得差点叫出声来。
张邦昌是见过李师师的。眼前的这个姑娘,虽乍看上去与李师师甚是相似,但仔细审视却有许多的区别。她比李师师年轻,脸形也比李师师清瘦单薄而棱角更为分明。这个姑娘不是李师师,肯定不是!张邦昌在心里惊叫着,面皮上却控制着没流露出丝毫异样。要不要对金人说破这一点呢?张邦昌当时还顾不上认真权衡。
回到中书省,得知萧庆赴青城宗翰大营办事去了,次日上午方回。也就是说,关于捉拿李师师的情况,要等到次日才能向萧庆汇报。这就留给了张邦昌一个时间上的空当。他即着人将思玉拘至自己府中亲自密审,证实了去镇安坊送银子的姑娘乃是李师师的贴身侍女蕙儿。张邦昌不禁感慨系之,五内俱惭,不得不暗自承认,自己堂堂须眉、大国宰相,在气节情操、品格胆魄上,皆不抵蕙儿这个普通的民间女子之万一也。
这种感觉一出现,张邦昌追查李师师的劲头顿时消了大半。
张邦昌又考虑到,蕙儿出了事,今后李师师的行迹必会更加隐蔽,再寻查起来必会更加困难。如今既然众人都将蕙儿认作了李师师,何妨便将错就错,顺水推舟,向金人报告李师师已自杀身亡了呢?这样一来,就免掉了再搜寻下去的麻烦,顶多落个办事不力的指责,掉脑袋的罪过是没有的,硬着头皮听金人训斥一通也就罢了。就算将来金人察觉这个死去的李师师有假,只将错认的责任推到捕役身上便了。
至于那个洞悉内情的思玉,当然最好是灭口。但张邦昌感到那样做来罪孽太重,脑子里一闪即否定了这个念头。他要求思玉马上离开镇安坊隐居于民间,对任何人不得提起有关李师师和蕙儿的情况。思玉不敢不从,唯提出李姥姥等人的后事尚须料理。张邦昌允诺由他负责。事后张邦昌果未食言,指派专人去妥善安葬了李姥姥等一干遇害者。
在张邦昌密审思玉的同时,李师师拒辱自裁的消息已在京城里不胫而走。
消息首先是从参加围捕的禁军口中传出的。那些禁军军士目睹蕙儿大义凛然壮烈死节的现场,无不深受震撼,不免在私下里多有议论和赞叹,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传遍了大半个汴京城。
这种汹汹传闻对张邦昌向金人的汇报构成了有力的佐证。萧庆从青城大营回到城里,听到李师师自裁的报告后,除了感到惋惜,感到张邦昌是个百无一用的废物外,对李师师死节的真实性没有产生一丝怀疑。李师师之死后来在民间流传的过程中被不断地加工改造,乃至在野史和演义中形成了多种版本。虽其均属以讹传讹,却是体现了人们对于面对强虏而坚贞不屈者的崇敬和赞颂。后人在演义这个传奇故事时,主要是为了寄托一种精神,至于它的真实性到底有几许,倒是并不深究了。
师师亦是于蕙儿自尽的当晚就听到了传闻。
自从蕙儿出门去镇安坊后,师师便一直处在一种莫名的不安中。她不时地计算着蕙儿往返所需的时间,估计着蕙儿到了没有,事情交代好了没有,是否该往回走了,已经走到了哪里,等等。好不容易挨到蕙儿满打满算也应该回来了的时候,蕙儿却没有回来。
天色渐渐暗下去,晚饭时分已过,蕙儿还是未归。挨到近戌时,师师再也坐不住。她顾不得什么危险不危险,满怀焦虑地出了院子,向着蕙儿应返之途迎过去。行不多时,就在途中听说了关于李师师死节的传闻。
师师一听传闻内容,当即便揣测到了事情的真相。那个冒名顶替自己殉难的姑娘必是蕙儿无疑,只有她才能将跟踪者引向城西那座院落。镇安坊之劫显见得是金人为诱捕我李师师设下的圈套,是蕙儿顶替我去钻了这个圈套。后来蕙儿为了掩护我,又故意将跟踪者引向了城西,最终为了我李师师的生存而冒名顶替英勇就义。整个事情的经过一定是这样的,是蕙儿在性命攸关的时刻,用她的生命保护了我!今日当死的本应是我李师师而不是蕙儿,为什么我早没想到镇安坊之劫是金人的苦肉计,为什么我不亲自去镇安坊呢!
李师师痛悔莫及,肝肠寸断,全身上下似乎都没了知觉。
她不知是如何踉踉跄跄、跌跌撞撞摸回住处的。房间里的桌凳床铺、衣被衾帐上,仿佛还留存着蕙儿芬馨的气息;空寂的院落房宇间,仿佛还回荡着蕙儿清脆甘甜的嗓音。但是可爱的蕙儿姑娘却是再也不能回到自己身边。自此后长夜漫漫、苦旅迢迢,又有何人可与相倚!
一幕幕同蕙儿朝夕与共、相濡以沫的往事历历在目,师师不敢去想,不忍去想,却不由得不想。越思越想越心痛难忍,泪水就如决堤之水奔涌不息。
房间里找不到什么东西可作祭奠品,师师只能将蕙儿的几件衣服收拾起来,端放在案上,于两旁点燃了两支蜡烛,然后长跪在案前,和着泪水一遍遍地为蕙儿默默诵经,直到那两支长长的蜡烛燃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