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绚丽之梦(第5/12页)

南昌起义军在海陆丰地区解散后,一九二八年一月的隆冬时节,朱德到达了湖南南部的宜章县。在这里朱德得知了一个消息:国民革命军第六军一个叫胡少海的营长,因为对国民党军不满离开部队回到了宜章老家,此刻正准备带领农民们闹点事情。朱德立即与胡少海取得了联系。于是,冒充国民党军副团长的胡少海以衣锦还乡的名义大摆宴席,当宜章县的各界名流都已入席的时候,朱德的官兵持枪举刀冲了进来——宜章县城即刻被共产党人占领了。朱德在宜章把部队编成三个营,他给这支部队命名的番号竟与毛泽东的一样:工农革命军第一师。朱德任师长,陈毅任党代表,王尔琢任参谋长。朱德在湘南的行动引发了湖南境内新一轮的农民暴动。中共湘南特委的革命激情再次迸发,主张“焚烧整个城市和湘粤大道沿线五里的所有民房”,目的是“要用一个赤色恐怖去刺激”中国农民,使他们“与豪绅资产阶级无妥协余地”。同时,中共湘南特委派人上井冈山去找毛泽东,命令毛泽东带领部队下山加入湘南的斗争。但此时中共湘南特委的“赤色恐怖”计划所引发的后果已使朱德的部队处境困难。因为知道了毛泽东在井冈山上,朱德决定带领部队向罗霄山脉进发。

两支红军武装就这样相向而行。一九二八年四月中旬,毛泽东和朱德各自带着他们人数不多的部队在宁冈县的砻市相见了,这就是后来中国革命史中所说的“井冈山会师”。从此,毛泽东和朱德,除了因为战争需要或为政治斗争所迫曾经短暂分离过之外,一直到他们携手创建了一个崭新的中国,在漫长的征战岁月里他们再也没有分开过。这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之间的政治友情,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坚固无比的革命情谊的典范。直到他们都老了,然后又相继离世,相信在天国里他们依旧并肩站在一起——毛泽东曾经说过:“朱毛是一个人,一个人是不能分开的。”

朱德和毛泽东会合之后,按照中共湘南特委的决定,两支部队被统编成一个军,名为“工农革命军第四军”。朱德任军长,毛泽东任党代表,王尔琢任参谋长,下辖三个师。“第四军”的称谓并不是虚张声势,按照刘伯承的说法,这是为了“继承北伐战争时期第四军叶挺独立团的光荣传统”。工农革命军成立一个月后,根据中共中央“在割据区域所建立之军队,可正式定名为红军,取消以前工农革命军的名义”的通告,一九二八年六月,“工农革命军第四军”正式改称为“中国工农红军第四军”。毛泽东和朱德领导的中国工农红军第四军,是中国革命史上第一支红军。

在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〇年中国内地的《申报》、《字林西报》的版面上,充斥着共产党人号召穷苦农民暴动起义的消息:“著名赤匪朱德手下兵马甚多,不少农民甚至国民党士兵投奔朱德,普通百姓喜欢他,只有富人碰到他要倒霉。”“赣东共产党头目,原国民党南昌市党部主席方志敏到处宣传抗租废债,赢得了无知农民的信赖,这对躲进县城的财主们来说情况不妙。”“数千共产党军包围县城,民团无力退兵,全城一片火海,县长下落不明。”“几个月不见踪影的贺龙出现在他的家乡湖南省边界一带,拉起一支队伍袭击富豪,势力正在扩大。”“赤祸由此村蔓延到彼村,从一村扩展到全县,如不奋起将其消灭,中国之未来必属赤匪无疑。”

在社会极端不公平的年代里,富人的噩梦就是赤贫者的梦中天堂。

红军来了!红军来了!消息惊动了偏僻的村落。向往红军的农民们开始秘密开会。地主的深宅大院门户紧闭,护院的民团兵丁拿起了枪。地主的儿子腰里别着匣子枪在祠堂四周转了一圈,他家的一个佃户正在祠堂里带领穷人开会。晚上,这个佃户在地主家的后院被斧头砍死,尸体挂在院墙上。可是天亮的时候,地主家门口乱成了一团,朱毛红军距离镇子东头不远了,地主全家开始向镇子西头逃跑。青年农民们很快就集中在镇边的土道上,手里的梭镖闪闪发亮。红军的队伍走来了。这是一支衣衫破旧但队列整齐的队伍,一个年龄很小的红军吹着一支小铜号走在前面,身后步伐稳健的红军官兵有的赤着脚,有的包着脚布,有的脚上的草鞋已经磨破。

红军占领镇子之后,在所有的墙上写上了标语:“饥民们!向土豪劣绅要粮!”“消灭一切不公平现象!”然后,红军召开群众大会,把地主家的财物一一分给最贫困的人。广场上挤满了穷人,少年们攀在树上,一个红军干部站在广场中央开始了演讲:“穷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地主老财、国民党军阀、资产阶级都压榨我们,可他们所有的东西都是我们穷人创造的!不打败他们,把本来属于我们的东西夺过来,我们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农民协会万岁!暴动万岁!红军万岁!”最后,广场的土台子上走来一个留着胡子、面色很黑的人——朱德讲话的语调很慢,他对农民们讲了自己信仰共产党的经过,讲了南昌起义和红军的主张。他长者般的话语赢得了乡亲们的掌声。有人问:“我想当红军,听说当红军给发二十块钱?”朱德说:“当红军没有钱,官兵都没有钱,有一桌酒席大家一起吃,有一个南瓜大家也一起吃。”又有人问:“全世界无产阶级是什么东西?”站在朱德身边的红军干部说:“全世界的帝国主义和资产阶级都是阔佬,全世界的穷人都受他们的压迫。全世界的穷人和我们都是无产阶级。”当天晚上,红军从这里出发了,刚出镇子便发现队伍后面多了不少青年农民。农民们说他们要跟红军走,因为他们对红军很满意,如果能够发给他们一袋干粮和一支枪他们会更满意。

在不知道什么是梦想的时候,赤贫的农民只求能够活下去。他们常听富人们说“人生有命,富贵在天”,他们为此到神庙里祷告过哀求过,但是依旧活得一贫如洗牛马不如。红军掀起的革命风暴让农民们很快就明白了,他们也是人,也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只要不怕富人们说的那个“天”。各村各寨的贫苦农民开始向有红军的地方奔去,当一面画着他们所熟悉的镰刀和斧头的红旗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当举着那面红旗的人告诉他们穷人也有权利过好生活的时候,他们惊讶、欣喜、冲动,然后赤着脚板跟上那面红旗无论走到哪里。这样的情景几乎能够解释二十世纪初中国所有的革命发生的根由。

那时红军的生活艰苦异常,常常因为没有粮食,官兵们只能吃野菜和野果。在井冈山,新入伍的红军战士曾经抱怨说:“打倒资产阶级吃南瓜。”毛泽东则风趣地说:“这些新同志认为他们的敌人就是资产阶级和南瓜。”在这样的一支队伍里,令红军官兵舍生忘死的动因是:只有在这里他们才拥有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人世间的平等在数千年的中国历史中犹如梦幻中的珍宝。红军是这个世界上官兵之间从着装到待遇几乎没有任何差别的军队。毛泽东和战士们一起尝试各种不会令人中毒的野菜,朱德有一根和所有红军官兵一样刻着名字的扁担。平均年龄不到二十岁的红军士兵打仗、训练、学文化、唱歌、打球、种地,彼此之间没有歧视,不允许打骂。那些识字又快又多的战士,能得到一支铅笔之类的奖励,红军部队中所有的官兵都很在乎这样的荣誉。红军因为武器简陋打仗时格外勇敢凶猛,这使红军的作战伤亡率很高,在这支队伍里可以看见许多二十岁不到便少了一条胳臂的少年,但令人惊异的是,纵然如此,他们依旧个个精神饱满斗志高昂。毛泽东在著名的古田会议上重申了红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上门板;捆铺草;对老百姓要和气,随时帮助他们;借东西要还,损害东西要赔;与农民买卖要公平;买东西要付钱;要讲卫生,盖厕所离住家要远……所有这些体现红军性质的纪律和原则,被毛泽东称为“民主的温和主义”——虽然绝大部分红军士兵并不明白“民主的温和主义”是什么,但究竟是红军使他们获得了人的尊严,使他们拥有了改天换地的梦想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