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察举制与九品中正制(第2/8页)
九品中正制与清官入仕迁转之途,是互相配合的。时至晋代,“清途”面向士族权贵的色彩更为鲜明,诸官职中别有“清官”,诸仕途中别有“清途”的观念,也日益明确。据《三国志·魏书·何夔传》注引《晋诸公赞》,言何遵“少经清职”;同书《邢颙传》注引《晋诸公赞》,记邢乔“历清职,元康中与刘涣俱为尚书吏部郎”;同书《韩暨传》注引《晋诸公赞》,记韩寿“早历清职,惠帝践阼,为散骑常侍”;又《晋书·何曾传》,记何蒿“少历清官,领著作郎”;同书《温峤传》,记温放之“少历清官,累至给事黄门侍郎”;又《太平御览》卷二一五引《太康起居注》,记王冲为“尚书郎中,虽在清途”;《北堂书钞》卷六六引《齐王司马攸与山涛书》:“(太子)洗马,今之清选”,“(太子)舍人,今之清选也”。西晋虽然仍未完全形成严格的官职清浊分途之制,士族门阀也仍然未把“清途”诸官完全垄断,但散骑侍郎、黄门侍郎、散骑常侍、给事中、给事冗从、尚书郎、秘书郎、著作郎、东宫官等等官职,毕竟已经形成了高门权贵习惯经由的入仕荣途。《太平御览》卷二二一《束晳集》:“员外侍郎及给事冗从,皆是帝室茂亲,或贵游子弟。若悉从高品,则非本意;若精乡议,则必有降损。”从“若悉从高品,则非本意”一语可知,“员外侍郎及给事冗从”一类“清官”要求以中正之高品作为资格,而“帝室茂亲”、“贵游子弟”,却大抵才行无可称述却可“悉从高品”,由此步入“清途”。九品中正制与“清途”的配合,成了士族门阀入仕的康庄大道。
可以这样概括,九品中正制是“以名取人”与“以族取人”的结合与制度化。必须指出,九品中正制优遇士族门阀,可是它与任子制、门荫制、恩荫制等等绝不相同。前者形式上中正必须征诸“乡论”、“清议”,考校士人“功德材行所任”,而后者入仕资格的确认则仅仅在于父祖的官位品阶。我们已经指出,可以把“士族”视为名士与官族的合一,他们并不同于汉世金、张、许、史一类世族贵戚。后者纯是权势与亲缘的结合,前者却有鲜明的文化性质。九品中正制恰恰反映了士族的这一特征。我们也已经指出,“清途”也有同样特征。士族所习居之“清官”,大抵是那些侍从顾问、文翰著述性的、需要以具有高度文化修养的文人担任的官职,这“清”原是从文化素质与文化素养上引申而来的。
所以中古之高门名士,每以“才地”、“人门”并称自矜。王珣欲得西镇,“自计才地,并应在己”;王僧达“自负才地,一二年间便望宰相”;王融“自恃人地,三十内望为公辅”。王朝选官,亦核之“才地”、“人门”。吏部郎张绪“以(王)俭人地兼美,宜转秘书丞”;蔡凝称“黄散之职,故须人门兼美”;王蕴为吏部郎,“一官缺,求者十辈,蕴连状呈宰录曰:某人有地,某人有才,不得者甘心无怨”。又北齐阳休之“多识故事,谙悉氏族,凡所选用,莫不才地俱允”。“才”言其文化之优越,“地”称其门第之崇高。“才地俱允”、“人门兼美”,遂成选官之通例。中古士族以其独特文化素质强化其家族对官位的垄断,因而其文化的一面,又使选官在某种程度上,保持了一部分“择优”形式;当然这“优”又是根据士族特有的标准来衡量的。
在入仕居官特权有充分保障的情况之下,业已成为知识群体主体的士族名士,遂可在精神文化生活中自由发展。士族名士,大多为士林领袖,其言论风标足以主导一世之士风;在哲学、文学与艺术上,他们也留下了灿烂的遗产。但其由士族政治所保证的精神贵族的生活方式,却严重损害着官僚政治与行政。 “才地”之“才”,所择之“优”,未必是就行政才能而言的。《文选》卷四九注引王隐《晋书》:“论经礼者,谓之俗生;说法理者,名为俗吏。”汉代文吏儒生共同构成行政骨干;而由魏入晋,不仅“说法理”之文吏被视为“俗吏”,就连“论经礼”之儒生也被看成“俗生”了。名士王衍“口不论世事,唯雅咏玄虚而已”,然“朝野翕然;谓之‘一世龙门’矣。累居显职,后进之士莫不景慕仿效。选举登朝,皆以为称首。矜高浮诞,遂成风俗焉”。甚至居选官之职者,亦多此类人物。名士毕卓,终日裸裎酣饮,自称“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此一生矣”,然却得任吏部郎;名士阮咸,任达不拘,而山涛举之居“官人之职”;名士阮放,“常说老庄,不及军国”,得拜吏部郎;名士殷融,“饮酒善舞,终日啸咏,未尝以世务自婴,累迁吏部尚书”;名士张绪,号称有“正始遗风”,“都令史谘详郡县米事,绪萧然直视,不以经怀”,后“迁吏部郎,参掌大选”。领选者尚且如此,其取人亦必同类相求可知。
于是,儒门冷落,玄学昌炽,鄙薄世务、矜高浮诞成为一世之风,魏晋王朝振兴经术的努力终难成功。同时汉末曹魏本、末、名、实之相悖,其弊日深。《晋书·殷浩传》载庾翼语:“王夷甫,先朝风流士也,然吾薄其立名非真……而乃高谈庄、老,说空终日,虽云谈道,实长华竞……而世皆然之,益知名实之未定,弊风之未革也!”陈寅恪先生曰:“而清谈之误国,正在庙堂执政负有最大之责任之达官崇尚虚无,口谈玄远,不屑综理世务之故,否则林泉隐逸清谈玄理,乃其分内应有之事,纵无益国计民生,亦必不致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也!”(2)其论极为公允精当。由此正见“庙堂执政综理世务”与“林泉隐逸清谈玄理”之间难以协调,士族名士与行政官僚二重角色之间难以协调。
二、两种选官倾向的冲突
在西晋前期,王朝官僚对选官问题有过一番讨论。在讨论之中,九品中正制遭到了激烈批评,所谓“朝野之论,佥谓驱动风俗,为弊已甚”。其部分论点,在前一节我们已经作了引述;此外我们还注意到,这些论者,几乎一致赞扬与推重“乡举里选”,即察举制度。试述如下:
刘毅,奏上了著名的《请废九品疏》,斥责九品中正制“虽职名中正,实为奸府,事名九品,而有八损”;同时又对前古贡士之法予以盛赞:“昔在前圣之世,欲敦风俗,镇静百姓,隆乡党之义,崇六亲之行,礼教庠序以相率,贤不肖于是见矣。然乡老书其善以献天子,司马论其能以官于职,有司考绩以明黜陟,故天下之人退而修本,州党有德义,朝廷有公正,浮华邪佞无所容厝。”(见《晋书·刘毅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