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媚娘李贤暗自争权,母子裂痕俱现(第5/7页)

李治是由范云仙搀扶着勉强坐上龙位的,媚娘端坐帘后,依旧是那副雍容沉稳的仪态,只是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满朝文武除侍中张文瓘外皆到——这位以耿介驰名的老宰相在回长安的路上感染风寒,寝疾在家。

朝会刚一开始,李敬玄就站出来,建议刘仁轨充任主帅。刘仁轨满心无奈,他已七十五岁高龄,二度出山一直在奔波打仗,如今刚从安东赶回来,又要跟吐蕃交手,体力实在已不支。可现今朝中缺少独当一面的将领,薛仁贵羁绊于新罗,也只剩下他了。再说这背后可能还有皇后的意思,皇后跟太子争得正厉害,不想让他这个碍眼的待在朝中,派出去打仗岂不是一举两得?然而刘仁轨毕竟老了,又非行伍出身,没有李老当益壮的精神,素来刚毅的他跪倒在地,坦言自己力不从心,调集兵马、筹办粮草尚可勉力为之,统兵上阵实在不行了。

英雄老矣孰能奈何?李治也不能强人所难,只好让他暂管军务,承诺临战之际另派总管。群臣以为这场朝会到此就要结束,哪知李治又开了口:“因朕久病不愈,近来朝政纷乱,中书门下每有所议常与中宫相左,争端不休,政令难施,此非长久之计……”

百官刚松懈的精神立时提起——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条睡龙出声了,难道今日要有所决断?到底是中宫交权还是更换宰相、教训太子?既然百官日日混迹朝廷,不可能完全回避权力之争,多多少少有些牵扯。事关所有人前程,大家都屏息凝神,等待他的抉择。

李治脸色灰白如纸,没有习惯性地扫视百官,而是耷拉着二目,额头上两道新添的皱纹格外明显,几乎一句一顿道:“朕日前询问过御医,又思虑甚久,自觉无力处置朝政,然国家之事不可无人主持,所以……”说到此处他倏然顿住,抬起眼皮微微瞟了一眼皇后,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才接着道,“皇后懿德贤能,才学非凡,又系春宫元良之母,且自麟德以来视朝参政,进言多有裨益。所以朕决定命皇后暂摄皇权、统御中外,三省以下一切政务尽归中宫裁度,文武百官乃至太子尽听其命。”

虽然李治这番话说得有气无力,但文武百官听来简直振聋发聩,即便那些攀附皇后之人都大感意外——堂堂九五之尊的皇帝,竟然会让权给自己妻子!

没有抗议、没有阻谏、没有争辩,数百人的大殿上静得连皇帝的喘息声都听得见,所有官员乃至亲卫、宦官都惊呆了,他们都在怀疑自己的耳朵。而短暂的讶异之后便是嘈杂的议论,素来亲睦皇后的中书舍人王德真绽出笑容,王本立更是兴奋得高呼:“陛下……”

“圣明”二字尚未出唇,忽听朝班前列发出一阵重重的咳声,底气十足震慑朝堂,王本立一颤,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嘈杂议论的百官也鸦雀无声。

一片沉寂之中,只见郝处俊阴沉着脸迈步出班,举笏朗言:“臣闻《礼经》有云:‘天子理阳道,后理阴德。内外和顺,国家以安。’则帝之与后,犹日之与月,阳之与阴,各有所司也。昔魏文帝曹丕有感后汉外戚之乱,虽有幼主,不许皇后临朝,所以杜祸乱之萌,至今四百载乃为常例。陛下今违此道,臣恐上谪见于天,下取怪于人……而且……”郝处俊智勇双全处事干练,与皇后周旋多年不可谓不老到,但今日也方寸大乱,刚开始还故作镇静,试图引经据典,可终究掩饰不住仓皇,渐渐越说越急,口不择言,“圣体虽有小疾,然则春秋鼎盛,岂可轻龟鼎?况天下者,高祖、太宗之天下,非陛下所创。陛下该谨守宗庙不负祖业,传之子孙,焉能持国与人,有私于后族?”

百官听到此处毛骨悚然——自从长孙无忌以顾命之身专擅朝政,什么“天下乃先帝之天下”这类话是李治最忌讳的,今天郝处俊竟又说出来,而且还朗言宣称后族是社稷威胁,这岂不是公然向皇后宣战吗?大家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都不真实。疯了!女人竟要摄政,皇帝竟肯让权,宰相竟敢如此顶撞,全都疯了!

郝处俊也意识到自己话说得太重,但实在是情势使然不吐不快,话既出口无可挽回,他只能尽量稳住心神,大礼叩拜:“兹事体大,关乎社稷,伏乞陛下三思……”一个头磕下,他的心也沉沉坠落——完了!以前无论怎样对抗,终究没撕破脸,今天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吐露出来,再无回旋余地,我算是跟皇后结下死仇啦!

已经撕破脸,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李义琰快步出班,与郝处俊肩并肩跪倒,高声道:“陛下!大唐乃李氏之天下,国之权柄岂可与人?郝相所引经义足可依凭,唯请圣虑无疑乾纲独秉,则天下幸甚、社稷幸甚、苍生幸甚!”说罢将手中牙笏横放在地,重重叩首。众人正暗暗感叹他胆气十足,却见他一个头叩完并不停,接着重重磕下去,两个、三个、四个、五个……竟是要以死相谏!

见此情形其他人再不能观望了,刘仁轨、戴至德、李敬玄、裴行俭、张大安、崔知温、刘景先、胡元范、田仁会、张越石等重臣纷纷跪倒附和:“陛下三思。”薛元超、来恒、高智周、郭正一、杨思玄、高真行等中间派见风使舵,也跟着跪下,恳请收回成命。大部分重臣已摆明立场,中下级官员心里有了底,“呼啦啦”一阵衣袍窸窣之声,大半个朝堂的人都跪下来。方才还跃跃欲试的王德真、王本立等人顿时傻眼,脑筋一转赶紧跟着下跪附和——犯不着为皇后得罪这么多人,不能当众矢之的啊!

大势所趋,连武承嗣也糊里糊涂跟着矮了半截,朝班前列只一人僵立不动——太子李贤。

李贤当然是最不愿意母亲摄政之人。便如母亲了解他一样,他也晓得母亲的性情。一旦母亲掌握大权,就绝不可能松手,以妻子之身尚能干涉父亲多年,若以母亲之尊掌控皇权,恐怕他永远只能当孝顺儿子了,不死不休。但让权之议是父亲提出来的,身为人子他只能心里紧张,不便出言反对。

媚娘看到这一幕,早已无名火大动,气愤得站了起来,恨不得狂吼一声,把这些可恶的臣子统统逐下朝堂,却如鲠在喉——此情此景,绝非似当初怒斥褚遂良那般,仅凭一句“何不扑杀此獠”便可了结。几乎所有人都在反对她,就连她那些所谓的亲信都不得不低头,一己之力如何撼动大局?如何改变一千多年来“牝鸡司晨,惟家之索”的魔咒?再说此议获利的是她,若是为了给自己利益与满朝文武争执,也实在太难看,太没有廉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