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喜之神(第2/3页)
比起当时其他的神,狄俄尼索斯对人一视平等,非常平易近人,不管是有权有势的人或是穷人,都可以加入教团(Thiasus)。[22]尼采想象他的祭拜仪式是:“奴隶以自由之身前来。人与人之间,一道道僵硬、仇视的藩篱都粉碎了,社会已存的、统治者竖起的高墙都会倒下。”[23]欧洲古典学者之中,尼采特别强调古希腊戏剧源于狄俄尼索斯。尼采发现,高尚的希腊艺术背后的灵感来源是如此疯狂、热情,就理论上他大胆推测,器皿表面上画的不只是不朽的对称图案,还有狂野的舞蹈。尼采认为,神明想要的很简单,只是想借着舞蹈的律动,从“个人存在的恐惧”中,解放人的灵魂,与“神秘的太一”融为一体。[24]
女人与狄俄尼索斯最为相应,与女信徒的关系最为密切。但在这里要特别强调,男性也会膜拜他,比如乡村庆祝酿酒收成,或是为了表达对神的敬意而畅饮狂欢等。只不过在当时禁止女人参与公共事务的希腊城邦,狄俄尼索斯对女人特别有吸引力。当男人谋划战争或研究哲学时,女性的活动多半被约束在家庭中。男孩在襁褓中,还无法感受参与公共事务的乐趣与挑战时,被称为“活在黑暗当中”。在希腊的许多城市,女人喝酒甚至是不被允许的。[25]
女信徒祭拜狄俄尼索斯,最恶名昭彰的是冬季舞蹈的庆典,在现代人的眼里,那就像女人暴动、胡乱演出的话剧一样。从神话的观点来看,这些女性是被神“召唤”,才放下她们的纺纱,抛弃她们的小孩,跑出家门到山上去,披着小鹿皮,发狂地跳舞。这些酒神的女信徒,在狄俄尼索斯的祭祀仪式中,披头散发、挥舞着酒神杖(thyr-sus,上头以松果装饰),穿越森林,呼叫着神的名字或大喊着“呦咿”,最后到达希腊人所谓“迎接神灵进入体内”[enthousiasmos,编按:即热情(enthusiasm)的字源]的状态,也就是我们现代许多文化中常出现的“附身”现象。这不是神话里才有的场景,在某些时节与地点,官方会允许人民举办冬季庆典,例如每两年在寒冬中举办一次。公元二世纪的希腊作家保塞尼亚斯(Pausanias)叙述过,曾有一群女信徒登上八千英尺高的帕纳塞斯山(Parnassus),简直和了不起的运动员一样,而且是在冬天。希腊历史家普鲁塔克(Plutarch)也描述了一群女性祭祀者被暴风雪困住,必须派遣救援的故事。[26]
对狄俄尼索斯的崇拜无种族界线。根据考古学家阿瑟·埃文斯(Arthur Evans)的研究,和狄俄尼索斯相似的祭神仪式遍布方圆五千英里,从葡萄牙,经过北非到印度,神的名字也大有不同,包括巴克霍思(Bakkhos)、潘(Pan)、希德鲁(Eleuthereus)、米诺陶(Mino-taur)、萨巴兹乌斯(Sabazios)、伊努(Innus)、法乌努斯(Faunus)、普里阿普斯(Priapus)、利贝尔(Liber)、阿蒙(Ammon)、奥斯(Osris)、湿婆(Shiva)、科尔努诺斯(Cerenunnus)。我们还可以加上伊特鲁里亚文化(Etruscan)对狄俄尼索斯的称呼:法福朗司(Fu-fluns)。[27]意大利作家罗贝托·卡拉索(Roberto Calasso)将印度史诗翻译得很好,他描述印度的湿婆神:“这个陌生人,这个偷走女人的小偷,这个规范和制度的敌人,这个喜欢死人骨灰的游民,贱民中的贱民把他的话当圣旨,这个有时看来疯狂,又带点猥亵,把头发留得跟女人一样长的人。”[28]根据公元前四世纪住在印度的希腊人记载,湿婆神和狄俄尼索斯一样,也和酒有关,他的祭典“在种葡萄的山区特别盛行”。[29]
在印度,克里希纳(Krishna)也对女人施展了狄俄尼索斯的魔法,尤其是对牧牛女,“他从森林里,用长笛声吸引她们,她们离开家、丈夫和家人,在夜里向他奔去”。[30]受到克里希纳的启发,十六世纪印度宗教领袖柴坦亚(Caitanya)的追随者包括“洗衣妇、低下阶级,甚至是被排除于阶级外的女人”。[31]根据特纳的记录,“她们狂欢、唱歌、跳舞,好像疯了一样”。特纳接着评论,“狄俄尼索斯和克里希纳的信徒都很狂热,很难不去联想彼此的共同之处”。的确,古罗马诗人奥维德(Ovid)的《永恒少年》(Puer Aeternus,主角便是狄俄尼索斯)中,狄俄尼索斯来自“被遥远的恒河所环绕的黑暗印度”。[32]其他学者则是将狄俄尼索斯的信仰起源定位在史前时代的希腊,也就是克里特岛和迈锡尼文化。他经常被描绘成有角的神或半人半兽,这表示他可能是古希腊诸神之一,而不是后来从印度引进的神。
希腊女祭司对狄俄尼索斯的疯狂崇拜与脱序行为,似乎不是来自一般女性对于生育的渴求。古典学者多德(E.R.Dodds)不认为这种信仰的终极目标是生育,因为这个仪式两年举办一次,而非每年都有。此外,象征多产的仪式通常会在春天生机盎然的田野举行,酒神祭典则是在冬季“山顶的不毛之地”举行,[33]再说祭典上也毫无任何与性交有关的仪式。远古的器皿绘画上,女性祭拜者的图案旁边通常是好色的萨梯或“缠绕的蛇”。[34]关于女信徒的疯狂行为,最有名的文字记录,是来自希腊诗人欧里庇得斯(Euripides)的剧作《酒神的伴侣》(The Bacchae)。根据书中描述,性或狂饮并未出现在祭典中,明白地反驳了一般人的偏见。反而是淫欲熏心的彭透斯王(King Pen-theus)目睹并记下女祭司神秘的仪式。他在那里看见睡着的女人,“她们完全倒趴在地上,但姿态庄重,不像人家说的酩酊大醉,或沉溺在长笛声中,也没有人在美丽的树林中做爱”。[35]
其实在祭典中让我们最惊讶的是女祭司的粗暴举动,当年欧里庇得斯看了也是震惊万分。据说在祭典的高潮时,女祭司会捕捉树林里的动物,将它们生吞活剥。希腊文中甚至有相对应的词:把活的动物剥开是sparagmos,用手把骨头扒下然后生吃肉是omophagia.受害的动物体积小的像蛇,但也有鹿、熊、狼等。在神话和小说里,甚至还有人。在《酒神的伴侣》中,狂欢的人错把她们的国王当成狮子,将他分尸。
不同于我们对希腊人的印象,他们似乎不排斥这样对待动物,还常用动物献祭。女祭司的行为会如此吓人,一部分的原因是我们对女性柔弱的刻板印象。人们都说女祭司是徒手杀掉猎物,但根据艺术史家莉莲·乔伊斯(Lillian Joyce)的研究,在一个装软膏用的容器(pyxis)上,则有另一种方式。容器上画着两个披头散发的女祭司,“悬空吊起一头鹿,让它的肚子外露,头无力地垂下”。这个受害者马上就要被解体了。接着女祭司拿出刀,之后这个粗暴的场景更加血腥,看起来就像传统上男人会做的事情。[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