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舞会宣战(第2/2页)
再者,教会决心垄断人类接触神灵的管道。若宗教舞蹈成为狂热仪式,偶尔舞者还被恶魔附身,一般人就会认为,不用借由神职人员,靠自己也能接触到神灵(例如过去膜拜狄俄尼索斯的人)。当然,教会长期都在打压古希腊那种被神灵感动与附身的狂热主义。但到了十三、十四世纪,自我鞭笞蔚为风潮,横扫意大利与日耳曼的低下阶级,教会对此却显得优柔寡断。一开始教会官方鼓励信徒自我鞭笞,作为在公开场合忏悔的仪式。但随着这项活动逐渐发展,信徒也变得狂热起来,还时不时反抗神职人员。鞭笞者组成大型团体,走访各大城镇,唱着宗教歌曲,随着节奏鞭打自己,还入乡随俗穿插当地的方言。这些人借此改变意识状态,也仿佛是要解脱肉体的疼痛。1349年,罗马教皇下令禁止自我鞭笞,否则类似团体的规模与暴力程度足以引起暴动。[11]
当时最高调的“狂热异议分子”是十三、十四世纪震撼北欧,后来又横扫意大利的狂热舞者。第一波狂热活动是则警世寓言,仿佛有人在警告跳舞有多危险:1278年在乌得勒支(Utrecht),有两百人在横越摩泽尔河(Mosel)的桥上跳舞,扬言桥不崩塌就不停下来,结果所有的舞者都淹死了。[12]一百年后,黑死病刚开始之际,有一波规模更大的舞蹈狂热从德国兴起,传到比利时:“农夫离开田地,工人离开工作坊,家庭主妇抛下家务,参加这场狂欢。”他们抵达今德国亚琛(Aachen)时,“手牵手围成一圈,仿佛完全失去控制感官的能力,不停地跳舞。无视旁观者,他们跳了好几个小时,个个精神错乱、胡言乱语,直到精疲力竭倒在地上”。[13]很可惜,我们找不到这些舞者个人的自白,但从现代的观点来看,民族志学者会说他们的情况是被“附身”:
跳舞的时候,他们看不见也听不见,对外在世界完全无感(除了周边的音乐)……他们被幻觉迷惑,叫喊出脑海中出现的神灵……有些人在情绪爆发的时候,看见天堂开启,救世主和圣母玛利亚正受加冕。[14]
教会高层担心这般的狂热成为另一种异端。如果一般信众自己就能接触上帝,那宗教的阶级组织势必会受到威胁。
从那时候开始,中世纪后期的跳舞狂热(Dance Mania)便持续引起学者的兴趣,大多数的人倾向从医学的角度解释这个奇特的现象,甚至认为是自我毁灭的行为。十九世纪的内科医师赫克尔(J.C.Hecker)记录了狂热的跳舞活动,他认为,这些舞者的动力来自“不健全的心理状态”,并由感觉中枢传达到动作神经。[15]直到现在,医生仍在寻找确切的医学诊断以理解这种现象。1977年,有人撰文指称:“跳舞如瘟疫般蔓延,乃公共卫生之谜题,其病因令人难解。”[16]十五到十七世纪在意大利爆发的跳舞狂热,常有学者归因于有人被塔朗图拉蜘蛛(tarantula)咬伤,巧合的是,有一种舞称为塔朗泰拉舞(tarantella),相传便是用来预防被这种蜘蛛咬伤以及治疗后遗症。另一种人们偏爱的解释是麦角菌中毒,麦角菌是一种生长在黑麦上的真菌,在日耳曼跳舞狂热流行的地区,常见到有人种植黑麦。但意大利并不种植黑麦,日耳曼地区也没有塔朗图拉蜘蛛,迄今也无人能证实,这些可疑的“瘟疫”带原者会引起跳舞狂热。
还有一种说法可证明跳舞狂热是一种中毒现象,受害者可能是接收或被灌输某种讯息而染病。他们说,这种传染病,光是眼神接触就会染上。旁观者一开始看了觉得很新奇,并在伴奏乐团音乐的影响下,渐渐被征服,最后自己也陷入这种狂热中。赫克尔坚持要以疾病来解释:“在意大利,好奇的女人加入群众,因而染病,但并不是被毒蜘蛛咬到,而是渴切地从他人眼中吸收心灵毒药”。[17]举例来说,曾有一千一百人在法国梅斯市(Metz)聚会跳舞,教士想要驱赶操纵他们的恶魔,却被拒绝。这令人想到欧里庇得斯所描述的狄俄尼索斯庆典:不管当权者如何反对,狂热蔓延,人们受到吸引,纷纷放下手边的事务。从中世纪的跳舞狂热中,我们也能察觉一丝的政治意味,它可能也是某种消极的反抗形式。穷人容易受到鼓动,他们在其中所感受到的团结,足以用来治疗赫克尔所谓的“痛苦不安”,包括沮丧和焦虑,也就是现代人所说的抑郁症。跳舞的人常常对于想驱赶邪灵的教士暴力相向:“被附身的人聚集在一起,对着他们破口大骂,还威胁要大肆破坏。”[18]
至少在意大利,公开庆典似乎发展成有组织的活动,跳舞活动的狂热程度多少受到抑制。根据赫克尔的研究,在意大利,塔朗泰拉舞等相关的狂热活动“逐渐成为固定举办且受到欢迎的庆典,人们都开心又焦急地期待它们来临”。[19]在欧洲其他地区,投入跳舞狂热的民众,无疑在向教会当局示威,不管官方是否批准,他们这些被贫穷压迫、被瘟疫威胁的人,都要从狂欢仪式中寻找解脱。但如同之前提到的,教会越来越不希望教堂里有这些仪式,不想接纳这些远古异教狂欢的行为,只能勉为其难将之当成余兴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