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7/8页)
诧异之后便是感动。这个歌队长竟也唱得如此地道、深情!几乎是同时,所有的打火机都亮了。
开始是一个人,两个人,接着是所有的人跟着唱起来: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大家都激动地唱开了以后,方孟敖早就不唱了,而是在深情地听着。
——他们当然不知道,这首歌在他们队长的内心深处掩藏着多少别人没有的人生秘密和况味。而这些都和歌词里所表现的男女爱情道是有关其实无关!
此时,在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行长室,一夜未睡的方步亭从燕大医院回来便端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闭着眼,像是在小憩,心事更是纷纭。
谢培东进来了,虽知他闭着眼根本没睡,还是轻轻地欲从门口退出。
“你对傅作义今天早上的讲话有何理解?”方步亭睁开了眼,像望着谢培东又像没望着谢培东,也不问电文电话的事,冒出这句话来。
“傅作义将军的讲话我没有听到。”谢培东收住了脚,走向方步亭,到桌旁习惯地收拾公文账册,“拟完给央行的电文,我就一直在给南京打电话,崔中石还是没有联系上。”
方步亭仍然说着自己的话题:“傅作义的声明全是同情学生的话。美国人的照会昨晚肯定也发给他了。学生是不能抓了,戒严又依然不解除。满城饥荒,商铺关张,市民不许出户,家家揭不开锅。到时候就不止是学生了,加上那么多百姓,饿极了的人比老虎还猛啊。等吧,等南京方面少的和老的那几派把被窝踹穿了,民食调配委员会参与走私的军政各界,总有几张屁股要露出来。”
“这床被迟早会要踹穿的。只要我们穿着裤子就不怕。”谢培东到底正面回接方步亭的意思了。
“你不怕我怕。”方步亭的目光还是那样,像望着谢培东又像没望着谢培东,终于要说到最揪心的事了,“崔中石管的民食调配委员会那本烂账你最近去看了没有?”
谢培东:“行长打过招呼,那本账只让崔副主任一个人保管。”
“失策呀!”方步亭这一声是从丹田里发出来的,“如果美国人的情报是从我们这里漏出去的,他崔中石到底想干什么呢?”
谢培东停下了收拾账册的手,却并不接言。
方步亭也没想他接言:“只有一个原因,共产党。不要那样子看着我。你想想,这三年都是谁打着调和我们父子关系的幌子去跟孟敖联系?那个逆子是胆子大,可胆子再大也不至于公开违抗军令命令一个飞行大队不炸共军。除了共党的指使,他个人不会这么干。空军那边我花了多少心思,不让他再驾飞机打仗,安排他到航校任教,就是怕他被共党看上。中统、军统那边我都详细问了,没有发现任何有共党嫌疑的人跟他接触。要说有,那就是我自己安排的,崔中石!”
谢培东非常认真地听着,又像在非常认真地想着,始终是一脸匪夷所思的神态,不时用几乎看不出的动作幅度微摇着头。
方步亭其实也就是自己在跟自己说话罢了。他也知道一直兼任银行襄理的这个妹夫,在金融运作上是把好手,但说到政治,此人一直迟钝。真正能做商量的,便只有等自己那个小儿子方孟韦了。
墙边的大座钟敲了十下,方孟韦的声音这才终于在门外传来。
“父亲。”方孟韦每次到洋楼二层父亲起居兼办公的要室门边都要先叫了,等父亲唤他才能进门。
方步亭立刻对谢培东说:“你继续跟南京方面联系,只问崔中石去了哪些地方,见了哪些人,说了什么,都做了什么。”这时才对门外的方孟韦说道,“进来吧。”
方孟韦一直等谢培东走了出来,在门边又礼貌地叫了一声“姑爹”,这才走进房间,顺手关上了房门。
7月炎日,望着儿子依然一身笔挺的装束,满脸渗汗,方步亭亲自走到了一直盛有一盆干净清水的洗脸架前,拿起了架上那块雪白的毛巾在水里浸湿了又拧干,这才向儿子递去:“擦擦汗。”
多少年的默契,每当父亲对自己表示关爱时,方孟韦都是默默等着接受,这时快步走了过去双手接过了毛巾,解开衣领上的风纪扣,认真地把脸上的汗擦了,又把毛巾还给父亲。待父亲将毛巾在脸盆里搓洗拧干搭好的空当,他已经给父亲那把紫砂茶壶里续上了水,双手递了过去。
方步亭接过茶壶却没喝,走到桌边坐了下来,沉默在那里没有说话。
每当这般情景,方孟韦就知道父亲有更深的话要对自己说了,而且一定又会像打小以来一样,先念一首古人的诗——“不学诗,无以言”,多少代便是方家训子的方式——方孟韦轻轻走到父亲背后,在他的肩背上按摩起来。
方步亭果然念着古人的诗句开头了:“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这次念完这首诗他没像往常那样停住,留点时间让儿子静静地琢磨后再说话,而是接着说:“李贺的这首诗,这几天我反复看了好些遍,一千多年了,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像是为今天写的。尤其那句‘半卷红旗临易水’,怎么看怎么像共产党的军队打到了保定。接下来打哪儿呢?自然是北平。我管着银行,知道蒋先生筑不了黄金台。傅作义会为他死守北平吗?就是愿意死守,又能够守得住吗?昨天的事是怎么闹起来的?那么多人真的都是共产党?没有饭吃,没有书读,贪了的还要贪,窟窿大了补不了了就将东北的学生往外赶,还要抓人服兵役,闹事都是逼出来的。又号称进入了宪政时期,搞的还是军政那一套!不要说老百姓了,连你爹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国事不堪问了。”说到这里他停住了。
方孟韦知道,下面父亲要说的必是更不堪问的家事了,按摩的手放轻了,静静地等听下文。
方步亭:“你没有再抓人吧?”
方孟韦答道:“没有。”
方步亭:“不要再抓人了,不到万不得已更不能杀人。尤其是对学生,各人的儿女各人疼啊。”
这是要说到大哥的事了,方孟韦肃穆地答道:“是。”
“你那个大哥,虽不认我这个父亲,可别人都知道他是我的儿子。通共嫌疑的大案,你居然也瞒着我,打着我的牌子在背后活动。”果然,方步亭切入了核心话题,语气也严厉了。
“大哥不会是共产党。”这句话方孟韦是早就想好的,立刻回道,“大哥的为人您知道,我也知道,从来是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共产党不会要他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