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7页)

“是。”那军官立刻应了,同时挥手,带着站在门口的几个军人飞快离去。

刚才还是那个招待所的军官尴尬,这下要轮到曾可达尴尬了。

他一个人走进那门,站住了,身上穿着不是军服的军服,脸上带着不笑之笑,再无法庭上那种居高临下盛气凌人,十分平和地扫望着各张桌子正在用餐的飞行员们。

飞行员们却像约好了,无一人看他,各自喝酒吃饭。

曾可达最后把目光望向了方孟敖。

只有方孟敖的眼在看着站在门口的曾可达,可望向他的那双眼立刻让曾可达感觉到了对方眼神中的目空一切!那双眼望着的是自己,而投射出来的目光包含的却是自己这个方向背后的一切,自己只不过是这目光包含中的一颗沙粒或是一片树叶。

——这是无数次飞越过喜马拉雅山脉,能从毫无能见度的天候中找出驼峰峡谷的眼;这是能从几千米高空分清哪是军队哪是百姓的眼;这是能对一切女人和孩子都真诚温和,对一切自以为是巧取豪夺的男人都睥睨不屑的眼。因此这双眼透出的是那种独一无二的真空,空得像他超万时飞行的天空。

刚才还都在低头喝酒吃饭的飞行员们也都感觉到了,所有的目光都悄悄地望向方孟敖,又悄悄地望向曾可达。大家都在等着,自己的教官队长又在咬着一架敌机,准备开火了。

那架敌机显然不愿交火。曾可达信步走到原来为他和方孟敖安排的那张桌子边,搬起了那把空椅,顺手又把桌上的碗筷杯子拿了,接着向方孟敖这桌走来。

走到方孟敖对面的方向,也就是这一桌的下席,曾可达对坐在那里的飞行员说道:“辛苦了一天,我也没吃饭。劳驾,加个座,好吗?”

居然如此客气,而且甘愿坐在下席,这些汉子的刚气立刻被曾可达软化了不少。那个飞行员也立刻搬起自己的椅子跟左边的并坐,把自己的位置给曾可达让了出来。

“看起来这顿饭是吃不好了。”方孟敖把筷子往桌面上轻轻一搁,“预备干部局准备怎么处置我们?请说吧。”

“没有处置。但有新的安排。”曾可达立刻答道,接着是对所有的飞行员,“大家接着吃饭。吃饭的时候什么也不说。我一句话也不说。”说到这里拿着手里的空杯准备到一旁的开水桶中去接白开水。

斜着的红酒瓶突然伸到了刚站起的曾可达面前,瓶口对着杯口。

端着空杯的曾可达站在那里,望着瓶口。

握着酒瓶的方孟敖站在那里,望着杯口。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这二人,望向两手接近处的瓶口和杯口。

那个声音,从电话里和门缝里先后传出的声音又在曾可达耳边响起:“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关键是要用好……用好方孟敖才是关键……”

曾可达把杯口向瓶口迎去,方孟敖倒得很慢,五分之一,三分之一,三分之二,慢慢满了!

曾可达端着满满的那杯酒,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摇了摇头。

方孟敖把自己的酒杯立刻倒满,一口喝干,又将自己的酒杯倒满了,放在桌面,坐下去,不看曾可达,只看着自己面前那杯酒。

其他目光都望着曾可达。

曾可达不再犹豫,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又喝了一大口,第三口才将一杯酒喝完。脸立刻就红了。

方孟敖这才又望向曾可达,目光也实了——这不是装的,此人酒量不行,气量比酒量大些,至少比自己想象的要大些。

因此待曾可达再将酒杯伸过来时,方孟敖接过了酒杯:“对不起,刚才是忘了,坏了你们的规矩。长武,曾将军要遵守‘新生活运动’,不抽烟,不喝酒。帮忙倒杯水去。”将空杯递给陈长武。

陈长武接过杯子立刻向一旁的开水桶走去。

曾可达说了自己一句话也不说的,还真信守言诺,不说话,只看着方孟敖。

陈长武端着白开水来了,竟是将杯子洗干净后,盛的白开水,用双手递给曾可达。

曾可达接水的时候,望着陈长武的眼光立刻显露出赏识,是那种对可以造就的青年人的赏识,就像赏识手中那杯没有杂质的白开水。

金陵饭店209房间。

这里也有两杯白开水,两个青年人。一杯白开水摆在一个坐着的青年人面前的桌子上,一杯白开水拿在一个站在临街靠窗边青年人的手里。两人都穿着白色的长袖衬衣,头上都戴着耳机。

一台新型美式的窃听器赫然摆在隔壁靠墙的大桌上。

曾可达安排的两个青年军特工已经安排就绪,等着监听隔壁房间崔中石的一举一动。

“来了。”窗前那个青年人轻声说道。

“OK!”坐在窃听器前的青年人轻声答着,熟练地轻轻一点,点开了窃听器的按钮开关。

窃听器上方两个平行转盘同时转动了。窃听器前那个青年同时拿起了速记笔,摆好了速记本。

隔壁210房间。

里边的门锁自己转动了,显然有人在外面拿钥匙开门。

门轻轻推开了,崔中石走了进来。

没有任何进门后的刻意观察,也没有任何在外面经历过紧张后长松一口气的做作。崔中石先是开了壁橱柜门,放好了公文包,接着是脱下西装整齐地套在衣架上挂回壁橱中,再取下领带,搭到西装挂衣架的横杠上,把两端拉齐了。关上壁橱门,走进洗手间。

209房间,窃听录音的那个青年人耳机声里传来的是间歇的流水声,很快又没了,显然隔壁的人只是洗了个脸。果然,接下来便是脚步声。

突然,这个青年一振,站着的青年也是一振。他们的耳机里同时传来隔壁房间拨电话的声音。窃听的青年立刻拿起了速记笔。

“碧玉呀。”隔壁房间崔中石说的竟是一口带着浓重上海口音的国语。

“侬个死鬼还记得有个家呀?”对方俨然是一个上海女人。

速记的那支笔飞快地在速记本上现出以下字样:

晚8:15分崔给北平老婆电话。

而此时隔壁210房间内,崔中石像是完全变了个人,其实是完全变回了崔中石自己,一个上海老婆的上海男人,十分耐烦地在听着对方轻机枪般的唠叨:

“三天两头往南京跑,养了个小的干脆就带回北平来好了。”

“公事啦。你还好吧?两个小孩听话吧?”

“好什么好啦。米都快没了,拎个钞票买不到菜,今天去交学费了,学校还不收法币,屉子里都找了,侬把美金都撒到哪里去了?”

崔中石一愣,目光望向连接隔壁房间的墙,像是透过那道墙能看见那架硕大的窃听器。

“都告诉你了嘛,就那些美金,投资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