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3/7页)
曾可达大声答道:“完全明白,坚决执行!建丰同志。”
方邸洋楼一层客厅的大座钟又敲响了,一共敲了五下,清晨五点了。
方步亭坐在早餐桌前,静静地听着座钟敲完,目光转望向了客厅敞开的大门。
一夜未睡,方步亭也在等这个时刻。他知道这个党国许多大事、许多变化都在清晨五点以后发生。昨夜自己的儿子抓了扬子公司的人,后来自己又跟扬子公司的孔总翻了脸,他就做好了准备,等待南京方面五点以后的一声咳嗽,北平这边立刻就要伤风了。
程小云捧着一个托盘从厨房过来了,轻轻放在餐桌上,见方步亭兀自望着客厅的大门外,轻声说道:“用早餐吧。”
方步亭把头慢慢转了过来,望向程小云揭开盖子露出的那一笼六个小笼馒头,久违的一丝温情蓦地涌上心头。
所谓小笼馒头是江南人的叫法,许多地方称之为小笼汤包,皮薄,馅鲜,最难得的是在顶端要细细掐出花瓣形的皮圈,中间有一个缝纫针大的针眼,火不宜大亦不宜小,慢慢蒸出馅内的卤水,在皮圈中油汪汪的。
现在是五点,蒸出这一笼小笼馒头,何况还有一碟两面煎得金黄的萝卜丝饼,一碟用旺火蒸熟的方糕,一碟现做的油豆腐干,一碗冒着热气的酒酿棉子圆,做出这几样方步亭平生爱吃的无锡小吃,程小云至少半夜三点便下了厨房。
“满城都在挨饿,这么靡费,太招眼了。”方步亭依然望着桌上令他垂涎欲滴的小吃,却发出这般感叹。
“听蔡妈她们说你也有好几个月没吃这些东西了。天刚亮,木兰不会起来,孟韦他们也不会这么早回来。赶紧着,今天就吃这一回吧。”程小云低垂着眼轻声答道。
方步亭目光慢慢转向了她:“抗战胜利后原想能过几天好日子了,没想到会是这个时局。”说到这里他突然像换了个人,准确地说是更像以前那个倜傥的方步亭,竟然用带有无锡口音的语调吟唱出了一句程小云也意料不到的京剧吹腔,“虞兮虞兮奈若何……”
程小云是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的,偏又天生禀赋票得一手好程派青衣,《霸王别姬》一出当然熟得不能再熟,听到方步亭突然冒出这一句并不地道的项羽的唱腔,心中感伤,眼眶立刻湿了,转身便要向厨房走去。
“姑爹也是一夜没睡。”方步亭叫住了她,“叫一声他,还有你,我们一起吃吧。”
“我去叫姑爹。”程小云依然背着身子,径直上了楼。
“不在他房间,在我办公室。”方步亭又叮嘱了一句。
程小云已经上了楼,听他这一句不禁眼中露出了忧虑。时局紧张她是知道的,两人一夜没睡她也是知道的,这时谢培东还待在行长办公室,就一定是遇到了十分棘手的事。多年立的规矩,行里的事她是不能插嘴的,只好揣着忧虑从二楼过道向行长办公室门口走去。
刚走到门口,程小云还没来得及敲门,便听见里面一阵电话铃声,怔住了,赶忙向一楼餐桌方向望去。
方步亭也听到了电话铃声,目光正望向这里。
二人目光一碰,方步亭立刻起身,快步向这边楼梯走来。
程小云不能犯偷听电话的嫌疑,连忙又向来时的二楼过道方向走去。
推开二楼办公室的门,方步亭便发现谢培东神色十分凝重,手里依然拿着话筒在听,见他进来立刻捂住了话筒,以便方步亭问话。
“哪里来的?”方步亭也失去了往日的从容,立刻问道。
“五人小组。”谢培东听筒仍在耳边,话筒仍然捂着。
“我来接。”方步亭快步走了过去。
“挂了。”谢培东慢慢把话筒从耳边拿下。
“说什么?”方步亭急问。
“行长先坐吧。”谢培东将话筒放好,有意舒缓气氛。
“说吧。”方步亭依然站在他面前。
谢培东:“五人小组解散了。”
方步亭:“什么意思?”
谢培东:“没有说详细原因,就说五人小组解散了。”
方步亭:“就这一句话?”
谢培东:“是国防部曾可达打来的,说从今天起就由国防部和北平警察局联合调查我们北平分行和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的经济案子。叫我们立刻送崔中石到顾大使宅邸接受问话。”
方步亭:“接受谁的问话?扬子公司的那两个人是放了还是没放?”
谢培东停住了,只望着方步亭。
“说呀!”方步亭很少如此失态,居然跺了一下脚。
谢培东只得回话了:“扬子公司的人仍然被扣在那里,就是叫崔中石去对质问话。问话的人是曾可达、徐铁英,还有孟敖……”
方步亭怔在那里,两眼翻了上去,望着开了一夜仍然在转的吊扇。
突然他翻眼望着的吊扇转成的那个圆圈越来越大、越转越低……
“行长!”谢培东发现他的身子在摇晃,连忙扶住了他。
“天塌不下来……”方步亭闭上眼定住了神,“培东。”
“内兄。”谢培东改了称呼,仍然扶着他的一只手臂。
方步亭慢慢睁开了眼,深情地望着他:“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现在人家是叫儿子来打父亲了,我们老兄弟只有亲自上阵了。”
谢培东也动了情:“孟敖再糊涂也还不至于此。要我干什么,你说,我立刻去做。”
方步亭:“平时这些纠纷我从来不想让你卷进去,这一回不得不让你卷进去了。你立刻去见崔中石,亲自陪着他去顾大使宅邸,代表我、代表北平分行守着他接受问话。有你在,能对付曾可达,也能看住崔中石。这两个人今天要短兵相接了,一个是铁血救国会,一个是共产党,都把孟敖当成了刀拿在手里砍杀,最后都是为了砍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谢培东:“我立刻就去。”说着还不放心松开搀着方步亭的手。
方步亭自己将手臂抽了出来:“一楼餐桌上小云做了早点,你吃一点再走。”
谢培东:“我带几个车上吃吧。”说着便走向门边,开了门向那边喊道:“小嫂!”
“姑爹!”很快程小云便应了声。
谢培东仍然站在门边:“你来陪着行长!”
到北平两年多了,谢培东竟是第一次来崔中石家。
“这么早,你找谁呀?”叶碧玉将院门开了一条缝,满脸警惕地望着门外的谢培东。
正如方步亭所言,谢培东在北平分行只相当于他的一个内部助手,涉外的事情很少让他染指,因此他也从来不到银行各职员家来,甚至很少到北平分行大楼里去。不要说银行职员的家属,许多职员本人也未必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