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第5/8页)

梁经纶站在门口,回头望去。

何其沧望着女儿:“你下去,有小米,就给我熬碗粥。”

“嗯。”何孝钰将压针孔的棉签让给了父亲,转身走到门口又接过了梁经纶手里的液瓶,走了出去。

何其沧:“关上门。”

这是要问自己了,梁经纶轻轻关了门,习惯地端起了平时做笔记坐的那条矮凳,摆在躺椅前,准备坐下。

“坐远点儿。”

梁经纶一怔,见先生的目光竟望着窗外,再端那条矮凳便觉得如此沉重,在离何其沧约一米处站住了。

何其沧:“就坐那里吧。”

梁经纶坐下去时,第一次感觉距离先生如此之远!

“你今年虚岁三十三了吧?”

梁经纶:“是。”

何其沧望向了梁经纶的头:“这一年来,尤其是这一个多月,你的头发白了很多,知道吗?”

梁经纶:“知道。”

何其沧:“再看看我的头发,是不是全白了?”

梁经纶:“是。”

何其沧倏地坐直了身子:“问你一个成语,什么叫白头如新?”

梁经纶一震:“先生……”

何其沧:“回答我!”

梁经纶:“我确实有些事没有告诉先生。先生这样问我,我现在把一切都告诉您……”

何其沧:“一切?”

梁经纶:“是。我从小没有父亲,没有兄弟。后来我又有了一个父亲,就是先生您。还有一个像先生一样有恩于我的兄长……”

何其沧紧盯着他。

梁经纶:“这个人就是经国先生。”

何其沧:“你是蒋经国的人?”

这话如何回答?梁经纶只好点了下头。

何其沧:“又是共产党的人?”

梁经纶摇了摇头。

何其沧:“正面回答我。”

梁经纶:“不是。”

何其沧:“那为什么每次学潮都与你有关,国民党几次要抓你?”

梁经纶:“我参加了学联。先生知道,学联是华北各校师生自发的组织。”

一连几问,何其沧选择了相信,语气也和缓了:“坐过来些。”

梁经纶把矮凳移了过来,微低着头,坐在何其沧身前。

何其沧:“什么时候认识蒋经国的?”

梁经纶:“高中毕业以后。”

何其沧:“比我还早?”

梁经纶:“那时抗战刚开始,我去投军。他看上了我写的那篇《论抗战时期后方之经济》,当天就见了我。一番长谈,他叫我不要去打仗,来考燕大。翁文灏先生给您的那封推荐信,就是他请翁先生写的。”

何其沧好一阵沉默:“后来送你去哈佛,他也帮了忙?”

梁经纶:“是。经国先生给哈佛写的推荐信。可那时从北平去香港,再从香港去美国很困难,都是经国先生安排的。”

何其沧:“知遇之恩呀。国士待你,国士报之?”

梁经纶:“经国先生虽然事事都听他父亲的,可是对宋家和孔家把持中华民国的经济内心十分抵触。他认为不从经济上改变这种垄断把持,中华民国就不是真正的民国。要改变这种现状,必须有一批真正的经济学家推动经济改革。”

何其沧:“真正的经济学家,还一批,有吗?”

梁经纶:“在经国先生心里,先生您就是真正的经济学家……”

何其沧:“于是在美国读完博士就叫你回燕大,当我的助手,推动他的经济改革!”

梁经纶:“先生知道,那时正是宋子文放开货币兑换,把金融搞乱的时候。当时弹劾宋子文,出面的是傅斯年先生那些人,但真正扳倒他的是先生您和另外几个经济学家在美国杂志发表的那几篇文章……”

何其沧眼睛闪过一丝亮光,望着窗外,梳理思绪。

梁经纶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

“再问你一件事,要如实回答我。”何其沧又慢慢望向了梁经纶。

梁经纶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了,只点了下头。

何其沧:“今天放木兰去解放区是不是蒋经国的安排?”

梁经纶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能对以苍凉的目光。

何其沧:“因为你,还是因为方孟敖?”

梁经纶:“应该是因为我……木兰一直误以为我是共产党。”

何其沧长叹了一声:“不敢爱孝钰,又不敢爱木兰,你是把一生都交给蒋经国了?”

“我没有把自己交给谁。”梁经纶这是今晚第一次否定了先生的说法,“先生知道,我们这些人出国留学,又回到祖国,不是为了某一个人,也不是为了某一个政党……”

这一番告白,显然触动了何其沧的同感。

“是啊……”他慢慢躺了回去,望着上空,“一笔庚子赔款,美国政府把中国好几代人都绑到他们的车上了……从清廷到中华民国国民政府都只能越来越依赖他们,我们这些美国留学回来的人也就成了这个国家名义上的精英,其实是做了依附美国的工具……国府为什么给我安个经济顾问的头衔?蒋经国又为什么如此苦心孤诣把你安排在我身边?他们看重的不是我,更不是你,是我和司徒雷登的关系还有他的美国背景。没有美国的援助,这个政府只怕一天也维持不下去了。币制改革喊了这么久,中央银行为什么连一张新的金圆券都不敢印?他们是在指着美国1945年为国民政府代印的那二十亿金圆券。这一向他们不断要你逼着我写币制改革的论证给司徒雷登,就是想通过我们争取美国人的支持,让美国人兑现二战时援助中国战争补偿的承诺,同意用那二十亿金圆券作为币制改革的新货币。可现在又打内仗,又是贪腐,美国人就是同意发行那二十亿金圆券,也不可能拿出这么多美元来坚挺这二十亿金圆券,更何况二十亿金圆券远远满足不了国统区的货币流通。结果就是动用军事管制经济的手段,禁止使用黄金、使用白银、使用外币,逼着中国人自己拿出家里的黄金白银来认购这个新发行的金圆券!一旦市场物资匮乏,金圆券就会失控,金圆券一旦失控,百姓从家里拿出的黄金白银就变成了废纸……真出现这样的后果,我们这些人到底是在为民请命还是为虎作伥!不敢想了……知道这几天我为什么又翻出《春秋》看吗?”

梁经纶:“‘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何其沧倏地坐直了身子:“真要做千古罪人,那也是我!去吧,天亮前帮我将那篇论文打完。”

“先生……”

“去!”

“是。”梁经纶站起时眼中已有泪星,走到那架英文打字机前端然坐下。

何其沧眼望着上方,略带吴侬口音的英语在深夜的小屋回响。

梁经纶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