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3/6页)

吉田是这样进言:“目前局势之迫切需要解决,有间不容发之势。调停直奉之道,莫便于请段祺瑞先生协助。中国之事,应由中国自己解决;我基于此一信念,今天跟王揖唐一起去看段先生,请他跟你合作,共同收拾残局。段先生与足下本有师生之谊,足下为国家前途计,应该一扫过去感情上的隔阂,推段出山。”

吴佩孚听日文秘书翻译完了,摸着两撇黄胡子,大为摇头,“八德张则国宪立、国运盛。”由此开始,大谈四维八德的道理,但日文秘书翻给吉田听的,却只简简单单两句话;吴将军认为结段以背曹,大义名分不存,谢谢足下的好意。

原来吴佩孚将曹锟当作刘先生,而以关云长自居;关云长身在曹营心犹在汉,何况亦未到势穷力蹙,走投无路的地步,结段背曹,有悖大义,所以一口拒绝。

“既然如此,我亦不便勉强。”吉田又说:“不过,如今足下既不能到北京,又不能南下,奉军又打过来了;听说张宗昌有生擒足下的野心,为足下计,可否移居日租界,一切有我安排。”

“战败逃入租界,是我最不齿的。谢谢,我宁王碎于此,亦不愿托庇租界,以谋瓦全。”

一场无结果,便得吉田扫兴而去。吴佩孚谈得倦了,靠在沙发上假寐;他的部下商量下来,决定将他的专车往南开到“老站”,因为一出“老站”,走过“万国桥”便是法租界,往南是英租界,往西是日租界,缓急之际,逃命容易。

那知车身一晃动,吴佩孚就醒了,询知原因,勃然大怒,厉声说道:“谁要我进租界,我要谁的脑袋。”

“那末,”白坚武问道:“孔明先生兵败,还有一套空城计!大帅是作何打算呢?”

“我不走,我在天津等;看焕章把我怎么样?”

“冯焕章能倒戈,就能——。”

“就能怎么样?能杀我?”

“不是说杀不杀,是大帅犯不着受辱。”

吴佩孚不作声,大家面面相觑地僵持了一回;有个在吴佩孚身边当海军参谋的海军部军需司长刘永谦,看看是可以说话的时候了;便即挺身而出。

“大帅,”他说:“我替大帅预备了一条船在那里,不如把火车开到塘沽,弃车登舟。”

原来渤海舰队司令温树德,经由沈鸿烈的秘密联络,与奉军已经通了款曲,把军舰都带走了,只有一条运输舰华甲号,舰长与刘永谦是知交;应刘之请,冒险把这条运输舰留了下来,以待最后关头,载吴脱险。刘永谦深知吴佩孚的脾气,宁折不弯,所以先不敢说破;现在看吴佩孚的意思有些活动,而且事实上胡军已由杨村逼近北仓,真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候,非献这条三十六条中的上计不可了。

三面陆路皆断,唯有海道是一条出路;英雄末路,能免垂泪,吴佩孚凄然说道:“我今天是败军之将,虽然运穷命蹇,自念尚非可死之时,只有收拾残军,浮海南下,先到青岛,看形势再定行止。”

这天是十一月初二,晚上十点多钟,接到胡景翼前锋已迫近天津的消息,事迫燃眉,吴佩手下令开车;他的总部由三十余节头等车厢组成,但已有一半是空的。到了第二天凌晨四时,车到塘沽;华甲号原为德国兵舰,吨位很重,无法靠岸,由小轮接驳登舰,已是上午九时。

就在这时,华甲号的舰长,送来一封曹锟辞职的通电。原来冯玉祥一进京,仍旧住在北苑,并不进城,但下了两道命令给他所委派的北京警备总司令鹿钟麟,一道是逮捕李彦青;一道是扣押王克敏,当然是为了克扣欠发军饷,要跟他们算帐。王克敏运气好,临时脱逃,避入东交民巷;李彦青则不但被捕,而且当天就被枪决。

消息传到筵庆楼,曹锟有些着慌了;原以为冯玉祥倒戈,只是为了对付吴佩孚,大家都这么说,曹锟自己也觉得对冯玉祥很不坏。吴佩孚几次跟他作对,都是自己从中庇护转圜,料想他不致于恩将仇报。但看对李彦青如此辣手,才感到他来意不善;当时便派国务总理颜惠庆到北苑去看冯玉祥,征询他对时局的意见。

颜惠庆带回来冯王祥所开的三个条件:第一、颁停战令;第二、免吴佩孚本兼各职;第三、召集全国各省代表会议,共决时局。

“第一条,不成问题。”曹锟说道:“第二条——。”

“第二条只怕也没有还价的余地。”曹锐看他的“大总统哥哥”有些犹豫,便即接口,“人家本就是冲着咱们的讨逆军总司令来的。”

曹锟黯然,“好吧!”他说:“先给子玉弄个什么名义?”

“不说要到青海办屯垦吗?”曹锐建议:“派吴子玉督办青海垦务好了。”

“好!就先给他这个名义再说。”曹锟接下来问:“第三条怎么样?骏人!”

骏人是颜惠庆的号,“大总统,这不忙!”他说。“等新阁成立以后来办;我现在当面向大总统请辞。”

曹锟想了想说:“大概我想留你也留不住;你看谁来接你的手?”

“大总统,我想你不必操心了。”颜惠庆说:“今天我到了北苑才知道,外界的传言不假,这回冯焕章回师入京,是黄膺白一手策划的。”说完,一鞠躬退出。

就这时听得楼下人声嘈杂,且有争吵之声;卫士进来报告,冯玉祥的部下吵着要见军需总监。

曹锐是讨逆军的军需总监;一听这话。就要出去,曹锟不许,走到阳台,对约莫二、三十名缠着国民军白布臂章的士兵,大声说道:“这里是总统府,你们怎么可以在这里吵闹?有事情冯检阅使自己来好了。”

大总统的威仪,镇慑下级军官有余,为首的排长,敬个礼整军而退。但不到两小时,原班人马又来了。

这回不大客气了,对着延庆楼大嚷:“总司令请曹四先生马上到总部去!”

“我去!”曹锐站起身来;曹锟犹待阻止,曹锐毅然不顾,将身上的一百多元钞票,还有几个银元十一起掏出来扔在桌上,愤然说道:“他们想从我身上榨出一毛钱来,都别想!”

一面说,一面开衣柜取马褂。他大概是看到李彦青的下场,知道此去凶多吉少;与其受辱,不如自裁,偷偷地吞了一匣鸦片烟膏,含着眼泪向曹锟告辞,坐上汽车赴约,到得北苑冯总部,一开车门,曹锐从汽车中滚了下来,人已昏迷不醒;冯总部的军医急救无效,一命呜呼。便宜了美国花旗银行、英国汇丰银行、法国东方汇理银行,曹锐许多化名存款,化作一道青烟了。

曹锐这一死,害苦了他的大总统老兄。原来冯玉祥对曹锟,多少也还有点感情,而且有个大总统在手里,是能起作用的一张牌;只以黄膺白要完辛亥革命未竟之功于此役,主张驱除,冯玉祥表面不能不听,暗中却希望能与曹锟间接打交道,商量出一个与己有利,亦能为曹锟找一条出路的两全之道,这是他要找曹锐的本意。如今曹锐自裁,而曹锟的其他亲信,如王毓芝等人,都已逃入东交民巷,没有适当的管道可以沟通,便只有将曹锟软禁在延庆楼。曹锟原有第十六混成旅作他的“禁卫军”,此旅由他的胞侄,也就是老五曹钧的儿子曹士杰当旅长;但在冯玉祥回师的那天,为孙岳部队包围缴械;所以软楚曹锟毫不费事,只由鹿钟麟派出一个营,驻扎延庆楼四周,营长换了便衣,随侍曹锟,共同卧起,仿佛第二个李彦青,只是不替曹锟“洗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