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一个界说(第3/3页)

“偶阅《吹剑录》中,载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坡问曰,‘吾词何如柳耆卿?’对曰,‘柳郎中词,宜十七八女孩儿,按红牙拍,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柳永《雨霖铃》有句云:“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苏轼《念奴娇》首句云:“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柳词秀逸,苏词豪放,可于此见之。惟其各有以异乎众,故皆能动人,而无所用其轩轾。所谓“豪放”,所谓“秀逸”,皆是作者之个性,皆是风格;昔称曰“品”,唐司空图有《二十四诗品》,描写各种风格甚详且有趣;虽是说诗,而可以通于文。但一种作品中的个性,不必便是作者人格的全部;若作者是多方面的人,他的作品也必是多方面的,有各种不同的风格——决不拘拘于一格的。风格的种类是无从列举;人生有多少样子,它便有多少样子。风格也不限于“个人的”,地方的种族的风格,也同样引人入胜,譬如胡适之先生的《国语文学史讲义》中说,南北朝新民族的文学各有特别色彩:南方的是“缠绵宛转的恋爱”,北方的是“慷慨洒落的英雄”。请看下面两个例,便知不同的风格的对照,能引起你怎样的趣味:

啼着曙,泪落枕将浮,身沉被流去。(《华山畿》)

新买五尺刀,悬着中梁柱。一日三摩挲,剧于十五女。(《琅琊王歌》)

(五)文学的目的,除给我们以喜悦而外,更使我们知道人——不要知道他的行动,而要知他的灵魂。

文学的美是要在“静观”里领受的,前面已说过了。“静观”即是“安息”(Repose);所谓“喜悦”便指这种“安息”,这种无执着,无关心的境界而言,与平常的利己的喜悦有别,这种喜悦实将悲哀也包在内;悲剧的嗜好,落泪的愉快,均是这种喜悦。——“知道人的灵魂”一语,前于第二节中已及兹义;现在所要说的,只是“知道人的灵魂”,正所以知道“自己的灵魂!人的灵魂是镜子,从它里面,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的灵魂的样子。

(六)在文学里,保存着种族的理想,便是为我们文明基础的种种理解;所以它是人心中的最重要最有趣的题目之一。

所谓国民性,所谓时代精神,在文学里,均甚显著。即如中国旧戏里,充满着诲淫诲盗的思想,谁能说这不是中国文明的一种基础?又如近年来新文学里“弱者”的呼声,“悲哀”的叫喊,谁能说这不是时代精神的一面?周作人先生《论〈阿Q正传〉》文里说:

……但是国民性真是奇妙的东西,这篇小说里收纳这许多外国的分子,但其结果,对于斯拉夫族有了他的大陆的迫压的气氛而没有那“笑中的泪”,对于日本有了他的东方的奇异的花样而没有那“俳味”,这句话我相信可以当做他的褒词,但一面就当做他的贬辞,却也未始不可。这样看来,文学真是最重要又最有趣的一个题目。

1925年6月

注释

[1]烟士披里纯——英文inspiration之音译,意为灵感。

[2]Mallarme——马拉美,19世纪法国诗人。

阅读延伸

《经典常谈》、《论雅俗共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