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瓦尼·利昂纳(第2/10页)



奥里亚娜·法拉奇(以下简称“法”):总统先生,我不知道您回答我的问题最终能达到什么样的深度。实际上,共和国总统被一些人视为是一个用来装饰门面的人物。当他身处象牙塔里时,只是为了颁发奖章;而当他从象牙塔中走出来时,只是为了祝贺桥梁竣工,或者发表一些含糊其辞的演讲。但是我非常希望您能回答我,坦率地回答我,因为我认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有如此正当的必要性,甚至是令人绝望的必要性,去听取那个代表着国家的人的声音。

乔瓦尼·利昂纳(以下简称“利”):您瞧,我一到这里,就向自己提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我现在在干什么?每天,我都得重复这种忏悔的行为。关于共和国总统的作用有着华而不实的表述——精神之父和最高顾问,等等。但是我相信那些称之为“总统有权表露内在感情”的东西。也就是说,我认为,总统可以表达自己的见解,并付诸实施。显而易见,是以谨慎的方式来表达,当然,是采用适度的方式来表达。不要突出强调那些可能会成为争议对象的观点。但是,即便由总统采取的立场也必然会成为争议的对象……事情是这样的:在经过良心的过滤而获得通过,并自问是否符合意大利人的想法之后,我照样会表达出自己的立场。宪法一般规定,总统发布各种文告。文告就是誓言。对于誓言,我们见证过各种诠释。譬如,有埃诺迪[2]的文告,从表面上来看,它是枯燥乏味的;有格龙基[3]的文告,其中不乏对前景的描述,以至被某些人判断为与其说它是一个国家元首的讲话,还不如说是一个政府首脑的讲话。还有萨拉盖特的文告,它是介于两者之间的。我也遵循了这一模式,但是我认为,某些事情非说不可。在一些悲惨的时刻,出于自己的良心和国家的利益,总统甚至可以在被迫无奈的情况下说出一些非常强硬的话,或者去做一些非常强硬的事。如您所知,我也可以否决在议会投票通过的法律。我希望永远不要发生这样的事。因此,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我有权去表达自己认为正确的东西……不,人们不能不给我这一权力,不能不给总统这一权力……这是总统的合法权力,是总统的权力和责任。

法:是责任。谢谢,因为有待进行的访谈话题正是涉及意大利目前正在经历的悲惨时刻。这是一个百病缠身、万恶丛生的意大利,这个意大利因百病缠身、万恶丛生而处于自杀的边缘,但是,首先是以如此背信弃义的方式滥用自由和民主。总统先生,民主的这一危机来自于什么?

利:需要平心静气地进行分析,我就从这里开始谈起。在评议会[4]期间,有一天,作为一名反法西斯主义的老战士进入该会的德尼古拉[5]回到那不勒斯,告诉我说:“亲爱的利昂纳,昨天,我听到一件让我感到非常高兴的事,是您党内的一个人说的。此人名叫皮乔尼,是佛罗伦萨人。他声称,甚至直言不讳地断言,早在法西斯主义之前,意大利就没有民主。”确实如此。那是一种形式上的民主,一种民主的模式。正是因为它没有在意大利人的心灵上留下深刻的印象,因此原先的民主被法西斯分子扼杀之后,没有任何人为此而感到惋惜。原先的那种民主也从来没有打算解决意大利人的问题。我的故乡在南方,现在,我就以自己在故乡取得的经验作为例子。不管怎样,每个人都积累有自身的经验,并运用这些经验。在南方,民主不过是个空壳,不过是一个单词而已,别无其他,以至于中央政府可以随时解散某个市政当局。而今天,要做到这点,需要国务委员会的意见和共和国总统的法令。我说清楚了没有?在那样的民主中,乔利蒂政府具有绝对的权力。我父亲经常讲道,选举期间——当时不是实行普选制,因此是建立在为数极少的选民基础之上的——只要中央政府派到省里的副行政长官发放持枪许可证,那为数极少的选民的方向就会彻底改变。我说清楚了没有?意大利人缺乏民主的历史教育,从时间上来说,这是造成今日危机的第一个原因。显而易见,第二个原因是接踵而来的法西斯主义。第三个原因是法西斯主义之后,突然降临到我们头上的诸多问题。请您想一想意大利的物质重建吧。新经济和新社会在我们这里取得轰动性的效应,作为结果,整个生活都有了新的转折点。我可以断言,如果我们在一个世纪之后还能重新睁开双眼,来评判这十年中从技术领域到经济领域发生的新的转折,那么我们将会惊讶不已。我们将会惊呼:“我们是怎么摆脱困境的?”好吧,这是我们在意大利建立民主的过程中所受到的创伤,也就是说,为避免从形式上和令人失望地去复制曾经被法西斯主义扼杀的旧民主,而赋予其新内容的过程中所受到的创伤。

法:是的,是的。但是不管好坏与否,先前,我们实施了民主,现在,我们也实施了民主。从我们开始实施现在的民主时起,刚刚才过去四分之一个世纪,但已经有许多人在说:“没有大棒,我们意大利人不知道如何是好。”如此表现所导致的后果是有意或无意地招来大棒。这是悲哀的,是不光彩的。

利:我同意这一说法。因为是这种精神状态助长了新法西斯主义,或者说,助长了在意大利出现的法西斯主义的怀旧潮流。有时候,连历史的怀旧也不是。例如,这些年轻人根本就不知道法西斯主义为何物,他们没有像我们那样亲眼见到过,并亲身经历过痛苦,而是把它看做一个国家强盛的必要条件。他们无视大棒会剥夺自由,而又解决不了问题。对所有这一切,有理智的人和热爱自由的人应该作出怎样的反应呢?首先不能给新法西斯分子留下乞灵于大棒的借口,也就是必须抗击泛滥成灾的暴力、犯罪行为和排斥异己。除了极端主义者和那些所谓的议会外的政治派别成员,谁都知道这一点。如果不通过有效的警察队伍去维护公共秩序,如果不抗击来自各方面的暴力,那么民主的危机和动用大棒的邪念就会滋生蔓延。大棒!这是可怕的错误。走着瞧吧,我不相信诸如此类的势力会取得胜利。我排除它们会取得胜利的可能,但是仅仅这些势力的增长就足以使我们陷于被动的困境。

法:总统先生,这些势力的增长是存在的。现在,人人都知道,甚至意大利境外的人也都知道。每当我去某一个国家时,总会有人对我说:“请您给我们讲一讲,在意大利法西斯主义死灰复燃的情况。”我因羞愧而感到压抑。总统先生,为阻止法西斯主义,你们执掌国家大权的人是怎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