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曹乃故囚(第2/4页)

对待人,自然不能像对待金龟子、蝉和蜻蜓那样随心所欲,但要说相差有多大,却不见得。不劳我想,一个狱吏就喜滋滋地向我献计道:“从事君,把烙铁烧红,命令他自己挟住,不信他扛得住。”我不置可否。他认为我同意了,吆喝下属立刻将一柄斧子烧红,要耿夔夹在腋下,哪知耿夔却哈哈大笑:“这种小伎俩就想让老子诬陷好人,做梦。死竖子,不要着急,把斧子烧久一点,这样老子更痛快。”狱吏骂道:“先让你尝尝冷的,看你受得了受不了。”说着夹起通红的斧头,塞在耿夔腋下。只闻到一阵扑鼻的焦臭,令人欲呕,耿夔的声音毫不费力地冲破焦臭:“老子说了不够热,难道你这死竖子耳朵聋了。”狱吏大怒,把铁斧抽回,再夹到炉火上,另一个狱吏死劲拉动排囊鼓风,刚才还青色的铁斧迅疾又变得鲜红欲滴,好一会,狱吏骂道:“这回还唤冷,老子就服你。”又将铁斧猛地按到耿夔胸脯上,耿夔惨叫一声,晕了过去。我以为他这回该服了,然而一盆水泼过去,他却仍是大笑:“凉快得让老子睡着了,也不早早唤醒老子,老子都饿了。”又把给他的牢饭踢开,道:“老子既然有肉食,何必食藿?”说着拣起地上被烧烂的皮肉就往嘴里送。狱吏目瞪口呆,望着我,请我示下。我赞道:“好一个竖子,还有什么办法对付?”狱吏想了想说:“如果从事君不介意,就用马粪熏他,怕他不叫饶。”

狱吏找来一个破旧的大缸,将耿夔盖在大缸下,又找来一些马粪,点火燃烧,一时间刺鼻的臭味填塞了整个房间,我们都觉得窒息,赶忙退出了狱室。我那时突然想,只要被覆盖在大缸下的耿夔叫饶,不管他肯不肯指证太守,我都会饶他的性命。可是他一声都不吭,我心头愤怒难当,如果连这么个小吏都治不了,那我这个部南郡从事做得也太失败了,也辜负了刘陶的委任,我说:“等明天去收他的尸罢。”

第二天,我和狱吏走近狱室,看见马粪都烧完了,大缸下一点动静都没有,我示意狱吏将大缸搬掉,谁知刚搬开一半,就从缸下倏然伸出一只黄黑的手爪,紧紧抓住我的脚脖子。我吓得差点尖叫起来,奋腿乱蹬。耿夔哈哈狂笑,满脸也都是马粪的黄色,圆睁双目大骂道:“死竖子,怎么不加马粪,叫火灭了。老子熏得正舒服,还没过够瘾呢!”我愠怒地望着狱吏,狱吏忙解释:“往常犯人被马粪一熏,九死一生,没想到……这竖子肯定是马变的,不怕马粪。”我抬手将他推了一个趔趄:“早干什么去了,连个驴马都分辨不出来?你们这些该死的竖子,难道就是这点伎俩?”

事实上我知道他们的伎俩很多,那时候我已经当了十一年的官,耳渲目染,对官府的事不可谓不熟悉。有的狱吏对酷刑非常有创造性,甚至把各种刑罚加以总结,编成简册,在各郡间广为流传。所以天下郡国的刑罚,可以说都是互通有无的。狱吏挨了一掌,羞愤交加,发狠道:“这个马变的竖子,既然爪子厉害,让下吏废了它。”说着命令两个囚犯:“你们两个,快给老子去找些柴火,挑一片地,给老子烧它几遍。”

这是例行公事,一般来说,庭院里的土都比较松软,烧过之后才会变硬,他们显然是要对耿夔使用“耙土之刑”。果然,两个囚犯架起柴火,火焰烧得熊熊的,熄灭之后,他们扫去灰烬,留下一片黑黄色的地面。狱吏还特意用竹签刺了几下,显得很满意,对我说:“从事君,下吏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只能划出一点浅浅的印痕。”我道:“很好,那就施行罢。”

按照狱吏的命令,两个囚犯把耿夔架过去,按住他的双手,掰开十指,麻利地在每根手指指甲缝中插上一枚短小尖锐的竹签,命令他用手指耙土。这种刑罚连我也看不下去,我只好走开,隔着两扇门户聆听院中的动静。孟子说:“是以君子远庖厨也。”这话真是有道理的,其实这是别一种掩耳盗铃,为什么大家会取笑后者呢,大概因为前一种残忍,到底无关于自己痛痒的缘故罢。

我听见院子里传来狱吏呵斥的声音:“你们帮帮他。”大概是耿夔不肯听从命令,接着院中传来一阵阵尖利的呻吟声,声音并不大,显然耿夔在极力忍受着痛苦,却让我更加汗毛直竖。我干脆跑到了院外,拼命摇晃着脑袋,试图忘记刚才听到的一切。过了好一会,狱吏走到我身边,一张胖脸上满是怯怯的神色,道“从事君,他,还是不肯说啊……说不定这竖子是真的冤枉。”我也没有责怪他,跟着他回到院子里,虚张声势地说:“怎么样,还不肯交代吗?”我感觉自己突然变得那么失败。

耿夔的两个手掌鲜血淋漓,指甲全落。他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满额头都是汗水,歪着脑袋斜眼看我,不发一言。我道:“再不说,就给你嘴里灌上一缸盐水,把你的肠子全部沤烂。”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出这样奇怪的话,这是我有一天从梦中得来的,我梦见自己小时候没吃的,隔壁的邻居老妪突然给我提来一罐鸡汤。非常奇怪,这家人仗着自己儿女多,经常欺负我家,把母亲压得抬不起头来,怎么会好心给我鸡汤喝?但我实在害了馋痨,什么也不愿想,二话不说捧着罐子往嘴里灌,才发现像盐罐打翻在嘴里,咸得我大叫着吐了出来。那老妪大怒,抢过罐子就砸碎在我头上,讥笑道:“就你们母子这癞皮狗样子,不三不四,也想鸡汤喝。你们啊,只配喝喝老媪我的陈尿。”这时我气醒了,似乎脑壳上还隐隐生痛。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恨不能马上驾车回到家乡,把邻居那家的房子全烧了,人全部抓进牢房拷打,尤其是那个可恶的老妪。当然,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后来我有能力时也没有这样做。只这个梦却一直黏附在脑中,平生经历的事忘了不少,唯独这个梦不能。每当我考问自己,你还能记起多少小时候的事?这个梦一定首先跳出来,屡试不爽。除此之外,记忆最深的还有十几岁时在路旁看到的一泡陈年大便,风晒雨淋之下烂成了蜂窝状;还有经过学堂路上那个卖葱花病的矮子,每天早上,母亲都给我一枚五铢钱,买一个饼当早食。我为什么记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而不是其他,天知道!矮子卖的饼真香,后来我有丰厚的俸禄,却再也买不到那么好吃的饼。我一度寻访过那个矮子,想把他带到洛阳去专门给我做饼,这个人却消失了。据说他因为和人口角,杀死了一个无赖子,被流放到西北去戍边。他的妻子也不得不跟了去受苦,只是那些边疆的戍卒这回有口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