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清代道学之继续(第4/7页)

(一)道、理

颜李以为理学家以为“理在事上”,东原亦以为如此。并以为此乃杂袭老庄释氏之言。东原云:

在老庄释氏,就一身分言之,有形体,有神识,而以神识为本。推而上之,以神为有天地之本,遂求诸无形无迹者为实有,而视有形有迹为幻。在宋儒,以形气神识同为己之私,而理得于天。推而上之,于理气截然分明,以理当其无形无迹之实有,而视有形有迹为粗。益就彼之言而转之,因视气曰空气,视心曰性之郛郭。是彼别形神为二本,而宅于空气,宅于郛郭者,为天地之神与人之神。此别理气为二本,而宅于空气,宅于郛郭者,为天地之理与人之理。(《孟子字义疏证》卷中,页七十八)

“此别理气为二本”下,东原自注云:“朱子云:‘天地之间,有理有气。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气也者,形而下之气也,生物之具也。’”此理学家所谓气上有理之说也。为驳此说,东原以为阴阳五行即是道。东原云:

道犹行也,气化流行,生生不息,是故谓之道。《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洪范》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行亦道之通称。举阴阳则赅五行,阴阳各具五行也。举五行即赅阴阳,五行各有阴阳也。(《孟子字义疏证》卷中,页七十三)

下文续云:“阴阳五行,道之实体也。”以阴阳五行之实体为道之实体;道即是气而非超时空之抽象的理也。此与习斋之以二气四德为天道之意正同。不过此不用四德而用五行,盖四德犹有“理”之意味也。至于所谓形而上形而下之分,东原云:

气化之于品物,则形而上下之分也。形乃品物之谓,非气化之谓。……形谓已成形质。形而上犹曰形以前;形而下犹曰形以后。阴阳之未成形质,是谓形而上者也,非形而下明矣。器言乎一成而不变;道言乎体物而不可遗。不徒阴阳非形而下,如五行水火木金土,有质可见,固形而下也,器也。其五行之气,人物咸禀受于此,则形而上者也。(同上)

阴阳五行之气为道。人物咸“禀受”此气,而始有其形质;此所谓气化也。但此气之本身,则无形质。惟其无形质,故为形而上之道。若有形质者,即为形而下之器。此五行之气,非即吾人所见之有形质的水火木金土。盖吾人所见之有形质的物,既有形质,皆形而下之器也。

举人物之生成,皆归之于“气化”,则似可不须理学家所说之理矣。然此气之“化”,乃乱杂无章,抑依一定秩序条理?东原以为阴阳五行之流行,乃是有条理的。东原云:

天地之化不已也,道也。一阴一阳,其生生乎?其生生而条理乎?……生生,仁也。未有生生而不条理者。条理之秩然,礼至著也。条理之截然,义至著也。(《读易系辞论性》,《戴东原集》卷八页九)

又曰:

天地,人物,事为,不闻无可言之理者也。《诗》曰:“有物有则”是也。物者,指其实体实事之名;则者,称其纯粹中正之名。实体实事,罔非自然,而归于必然,天地,人物,事为之理得矣。夫天地之大,人物之蕃,事为之委曲条分,苟得其理矣,如直者之中悬,平者之中水,圆者之中规,方者之中矩,然后推诸天下万世而准。《易》称“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夫如是,是为得理,是谓心之所同然。……尊是理而谓天地阴阳不足以当之,必非天地阴阳之理则可。……举凡天地,人物,事为,求其必然不可易,理至明显也。从而尊大之,不徒曰天地人物事为之理,而转其语曰理无不在,视之如有物焉,将使学者皓首茫然求其物不得。(《孟子字义疏证》卷上,页六十至六十一)

天地,人物,事为,皆有其理。天地,人物,事为,乃实体实事,是自然。其理乃其所应该,是必然。必然是“必然不可易”,“可推诸天下万世而准”。天及鬼神,皆不能违者。东原云:“惟条理是以生生。条理苟失,则生生之道绝。”(《孟子字义疏证》卷下,页一一八)由此言之,东原亦认为有客观的理,非自然界之实体实事,而却为实体实事所遵依者。其与理学家者不同之点,在名词方面,即理学家名此为道,东原不名此为道;在见解方面,即东原以为理学家以为理在气上或气先,而其自己则以为理在气中。正如李恕谷之以为理学家以为理在事上,而其自己则以为理在事中也。名词上的争论,无关重要。在见解方面,理学家以为理在气先乃依逻辑言之,事实上“无无理之气,亦无无气之理”,则理事实上亦在气中。不过理学家可谓为有以理在气先之说而已。东原又以为理学家“尊是理而谓天地阴阳不足以当之,必非天地阴阳之理则可”。天地阴阳之理,非即天地阴阳,理学家正如此说,但不能因天地阴阳之理,非即天地阴阳,所以亦非即天地阴阳之理也。理学家谓理无不在,正因天地,人物,事为皆有理耳。东原亦云:“一物有其条理,一行有其至当。”(《原善》下,胡校本页二十三)若认天地人物事为皆有理,则理无不在,何不可说耶?理学家未尝以理为如一物;理学家以理为形上,正明其非物耳。东原此诸语,虽可訾议。然若就东原所以为此诸语之本意观之,关于理气问题,东原与理学家异者,实只在于东原以为理学家以为理在气上或气先,而其自己则以为理在气中。用西洋哲学中之术语言之,则东原以为理学家以为理乃超世界之上(Transcendent),而其自己则以为理在世界之中(Immanent)。此蕺山、梨洲、船山、颜、李、东原,一致的见解也。

(二)性、才

此外另有一点确为东原与理学家不同者,即理学家以为人人有一太极;人心中之太极,即吾人之性也;太极既为众理之全体,故吾人之性,亦具众理;而东原则反对此说。东原云:

《大戴礼记》曰:“分于道谓之命,形于一谓之性。”言分于阴阳五行,以有人物,而人物各限于所分,以成其性。阴阳五行,道之实体也。血气心知,性之实体也。有实体,故可分。惟分也,故不齐。(《孟子字义疏证》卷中,页七十三)

以“血气心知”为“性之实体”,亦即习斋所说“性形俱是天命”之意也。东原又云:

性者,分于阴阳五行,以为血气心知,品物区以别焉。举凡既生以后,所有之事,所具之能,所全之德,咸以是为其本。故《易》曰:“成之者性也。”气化生人生物,以后各以类滋生久矣。然类之区别,千古如是也,循其故而已矣。……一言乎分,则其限之于始,有偏全厚薄清浊昏明之不齐,各随所分而形于一,各成其性也。然性虽不同,大致以类为之区别。(同上,页八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