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垒浮云 书于《地北天南叙古今》卷首(第3/3页)
在我研究各国进入现代化的过程中,通常以其能进入“在数目字上管理”的局面为转捩点。一般的在达到这局面之前,需经历到大规模的变乱与暴动,可是也有极少数的例外。1990年我们参加李约瑟研究所的第六届中国科技史会议后,去挪威、瑞典、丹麦巡行一周。书中也有两篇文字,记述在斯堪的那维亚半岛所见之外,涉及这三国的历史。这三个国家能避免上述大规模的变乱与暴动,由于她们能够向外大批移民,也能够在开发她们的资源时与外间各国的经济配合,如丹麦之全面以畜牧业代替耕种,挪威之开发水电,瑞典之利用木材与铁砂都发生了决定性的功效,至此也使我们更感到地缘政治的重要。至于斯堪的那维亚国家能如是,何以中东的国家有原油则不能如是,当中也值得考虑。又这两篇文字成稿之后,挪威极受人民爱戴的国王奥拉夫第五已逝世,王位由太子继承,瑞典放弃了不参加国际组织之宗旨,申请有限度地加入欧洲共同市场。
书中叙人物的两篇《萨达姆》和《沙卡洛夫》可算与现代政局接近,一方面也由于我仍在不断探试将中国长期革命的史迹归纳为世界历史之一部的后果。既提及世界史,则不能只以西欧美国和日本的圈度为限。我希望读者和我保存一段共识:彼此都相信今后很多待开发的国家之去就,仍有左右我人对中国现代史所作结论之可能。这样的可能性对历史学家赋予相当之压力,一方面强迫他们扩大视眼,立即仓皇对付在本人专长之外准备得不充分的问题,一方面又觉得无可推诿。要是我们所讲所说,对当前世界上发生的大问题毫不相关,则要它何用?此中矛盾,已在最近《历史月刊》(1991年8月号)所作《从拉吉夫·甘地被刺说起》提及。
不过全书内一大部分,则是一方面参考已刊印之文字,一方面引用我个人人身经验,说明中国利用抗战而构成新体制的高层机构之情形。举凡《成都军校生活的回忆》、《忆田汉》、《张学良、孙立人和大历史》、《阙汉骞和他的部下》、《白修德》各篇都有对这题目发挥之成分。其重点则是“无中生有”。当日国军之军令、军政、军训、军需、军法全非旧式农业社会所能支持,当中种种捉襟见肘的情形,半世纪之前尚且不能公开道说,只是置身重庆、成都、西安、柳州、桂林、贵州和昆明的人士应当有切身的了解。今日这最基本的史实,也不容我们属于左派或右派或前进或顽固可能倾倒或遮盖。当时很多人对国军的批判,大体忽视历史上之背景。刻下将这些详情公布,其目的尚不是掩过饰非。只因为中国近代史里的积极性不予以表彰,所写出的“历史”只有一片呻吟嗟怨满纸谩骂,其实这并非历史,而系作者本人对历史狭隘之反应。
《阙汉骞和他的部下》有替我自己矜夸的嫌疑。“旧业已随征战尽”的大标题下重印了四篇四十七年前的旧作,也难能避免批评。然则我既已早就说明我的历史观与个人的人身经验互为出入,中国历来的群众运动尚待将其积极性表彰,我就想不出有何理由,有将自己年轻时参加这种群众运动之详细情形隐瞒的必要。何况文中还提到不少我所景慕的中下级军官。在这卷首即介入缅甸战场之所见,则是树立本书风格,使读者体会我所说实践的意义,了解我研究历史时注重社会下层所产生决定性的力量之由来。虽说这几篇文字稚气在所不免,现在也不予更动,除了部队番号已据实提出之外,其他全部复制如当日之刊载。
至于我有机会写这样的文字,则因1944年驻印军反攻缅甸时,我和另一位上尉参谋朱景熊(亦即《8月14日》中的“小朱”,现在台北)同任前线观察员,多时随第一线部队出入前方,每日以副总指挥郑洞国将军的名义以密码向重庆统帅部提出报告。《拉班追击战》是我任务之开始。前线观察员行动自由,不受部队长约束。朱景熊和我的报告,也无人检阅,径送电台,但具副本向驻雷多的副总司令备案。只是我们成为了高级将领的耳目,必须实践的对报告负责。也真料不到这一年多的工作,构成了我几十年后作历史从业员一种极严谨的训练。
当然的,战场上的艰苦与残酷不尽如这几篇能在战时大众刊物发表的轻松。我曾在八莫附近看到一个阵亡的日兵,还如生前一样的坐在机关枪掩体之后,面上却黑黝着的盖满了苍蝇。我曾在孟拱河畔看到被火焰放射器烧透过的阵地。还有几具直立在战壕内的尸体虽然脸上已烧得一团红黑,却仍因着眼眶与下颏留下的痕迹显示着最后一分钟吁天的情景。我也曾爬上被敌人四七平射炮射穿的战车,也真想不到,弹速如是之大,它们在一英寸半的装甲上所戳洞,竟像截洞机在纸上所截圆洞的完整,圆周全部光滑,内外的边缘也毫无残留多余的钢铁和裂痕。我不禁以手指循着一个圆洞的内壁旋转,想像着当时官兵油煎火化的光景,和装甲兵称他们的战车为“铁棺材”之由来。不过这已与主题越说越远。除了在《为什么威尼斯?》流露了一些个人的情绪之外,这一切只能留在其他的地方发表了(假使还有此需要的话)。
阙德基先生所作《也谈“猛将阙汉骞”》以传统传记手法写出,和《阙汉骞和他的部下》着眼于当日军令、军训、军需都未上轨道时各人挣扎的情形不同,但是两人能互相印证,也更正作者若干错误,兹征得阙先生同意附载并列,谨此向阙先生致谢。
最后我感谢各刊物的编辑先生小姐们,也珍重的体念到他们和她们让我抽出各篇出专集的好意。
1991年8月30日于纽普兹
10月16日校排后补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