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枭雄归尘 四 堺港巾帼(第2/4页)

“大纳言大人,”蕉庵脸上依然挂着傲慢的冷笑,继续道,“征服大明绝无可能。因此,要么我方主动乞怜,请求恢复官方贸易,要么任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唔。”

“不信大人您瞧,看看如安在北京究竟能玩出什么花样。”

“已经没有指望了?”

“对方肯定只会答应派遣册封使,除此之外,不会答应任何要求。”

“……”

“到时,估计使者会携诏书而来,封太阁为日本国王云云。足利氏就是这般行事。当然,若太阁接受,贸易便恢复了,但同时太阁就会成为大明王朝的奴才。这些都会记在大明的史册上。”

“太阁不会答应这样的条件。”

“他当然不会答应。太阁不是早就说过,如若不成,就再动刀兵。”

家康不禁暗暗叫苦。茶屋四郎次郎则像冻僵般一动不动,几忘了呼吸。木实的目光像针一样直刺着家康。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良久,家康才稍稍缓过神来,“你们这些商家真是可惧。你们是不是早就打算好了,先向太阁煽风点火,若顺利就去征服大明,若不顺就迎来册封使,恢复贸易?”

“这……这,大人误解了。”蕉庵有些惊慌,忙道,“堺港人无不对战争深恶痛绝啊。”

“不要说了。小西、宗义智,以及堺港的商家肯定都是一个想法:日本是不是大明的属国无妨,只要有利可图就行。出于这样的私心,你们才把太阁给毁了。”

“大人怎能这样说?”蕉庵额头上绽出一条条青筋,“大人想差了,请听不才仔细道来。若大人把目前的困难局面都归罪于堺港商人,那我们永无翻身之日了。此事说来话长。”蕉庵本想煽动家康,没想到自己却先亢奋起来,他两眼放光,措辞也愈发犀利:“堺港商人接近太阁,并非出自野心,而是对武将们的无知忍无可忍。”

“哦?”

“长期以来,天下武将被不明大义的足利氏所害,成了连‘武’的真正内涵为何物都不知的野蛮凶徒。”

“晤。”

“所谓的‘武’绝非高举凶器乱砍乱杀,武者,止戈也,乃是平息战乱,迎来太平……”

“不错,‘武’字确有此意。”

“他们不解天下大势,只是一味模仿山贼野盗,为了一寸土地不惜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样的混战已经持续了百年。为了救其于愚昧无知,给天下带来哪怕一丝光亮,堺港商家才挺身而出。”

“你说得也不无道理。”

“明白了这些,之后的事也就不难理解。堺港商家齐心协力辅佐太阁,是想还武将以本来面目,为此不辞千辛万苦。”

“哦?”

“为了给太阁积累财富,我们开发矿山,教太阁开辟贸易门路;为了让太阁识风雅之道,举荐了千利休;我们还献计献策,让太阁丈量天下土地,颁布刀狩令……终于得以天下太平。可是正当觉得该松一口气时,太阁却决意向朝鲜出兵。”蕉庵愈发慷慨激昂,又似犯了“区区天下亦不过尔尔”的老毛病,甚至连家康等人都不放在眼里了,“即使不谈全面贸易,无论大明还是朝鲜,我们都应适当派出些船只与其交易,方能使海内团结一心,日益富庶。如此一来,即使我们不主动,人家也会找上门来……”

说着说着,蕉庵甚至有些扬扬自得:“当然,对于太阁,堺港商家也有失算的时候……我们太性急了,急于让太阁这只雄鹰认识天下之大。尽管这只雄鹰举世无双,可它却忘记了自己的力量终究有限,并不具备搏击长空之力。另,过去让它抓了太多小鸟,以至于忘乎所以,自以为王,甚至向鹫发起挑战……这种错误,堺港商家不是没有犯过。但是,若把一切都归罪于堺港,就大错特错了。问题的根本便是,武将们愚昧无知,忘却了‘武’字的真正内涵,一个个都成了山贼野盗。”

家康悄悄闭上眼睛。假如他之前没与天海会面,恐会一怒之下把蕉庵赶将出去。尽管一再控制情绪,他仍禁不住火冒三丈。他早就从茶屋四郎次郎口中听说过此人傲慢无礼,据说连信长都从少年时代起,便对他另眼相看。此人确是少见的无礼之徒,然而他的话总是能一语中的。茶屋还说,天海年轻时也常到蕉庵家歇脚。

“这么说,太阁这只雄鹰被鹫啄伤了?”

“正是。我可预言,受伤的雄鹰定会再度扑向那只鹫。”

家康缓缓点点头,“我且记住你的话,看看能否应验。难道就没有应对之法吗?”

“大人以为我们会束手无策,坐以待毙吗?”

“呵呵,”家康轻轻笑了,“不用急。太阁身边还有许多不凡的雏鹰。”

“大纳言大人……”

“我们先喝一杯吧。怎样,茶屋?”

家康想改变话题,可蕉庵似乎不肯善罢甘休:“大人请直言,不要躲闪。”

“你是何意?”

“太阁身边真有能入大纳言法眼之人吗?”

“我若说有,那又怎样?”

“即使太阁失败,我们也不会就此干休,会不惜全力辅助另一只雄鹰。”

“哦?”

“大人能否明示?”

家康飞快地看了茶屋一眼,认真道:“如水之子如何?”

蕉庵摇首,“不如其父。此人最令人头疼。”

“细川与一郎呢?”

“五十步笑百步。”

“前田利家之子利长如何?”

“思虑倒是深远,但不够开阔。”

“伊达政宗?”

“太过阴郁!”

“那么石田治部呢?”

“大纳言大人,您好像漏掉了一人。”

“不会是宇喜多,也定然不会是增田、毛利?”

“是阁下。”

“家康还有可取之处?”家康淡淡地咕哝着,看了看茶屋,又瞧瞧木实。

木实扑哧一笑,蕉庵则定定盯住家康,“老夫以为,德川大人是被时局遗弃的雄鹰。”

“家康不是鹰。”

“此言差矣。您难道是鸢?不,您是我朝的大鹫……利休居士生前曾对老夫这么说过。”

“居士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本阿弥光悦亦说过,能收拾太阁烂摊子的,只有大纳言。对吧,木实?”

“是。”

“缝制衣裳之前,必须先把线穿进针孔。劝我务必见一见大纳言的,也是那位年轻人。”

“是光悦?”

“还有一人。便是曾与我肝胆相照的随风和尚,即现居武藏川越的僧人天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