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 关原合战 七 茶碗天地(第2/4页)
“但奴家也遭到无情的背叛。遭到背叛的人,最终只能复仇。”
光悦又动摇起来,但这次他没逃避:“这么说,你既不想背叛治部大人,也不想刺杀高台院夫人,因此陷入苦恼,对吗?”
“不,奴家一开始就没有刺杀高台院夫人的意思。”阿袖哀戚地低下头,“想请教先生,奴家这样的女人,只要活在这尘世,就一定要背叛、诅咒,让人悲伤,使人不幸吗?难道我真是这样的女人?”
“夫人多虑了!照你这般说,光悦也一样。但夫人必须与所有罪孽一刀两断,否则,只能发疯死去。”
“先生,奴家真希望发疯死去呢。”阿袖斩钉截铁说道,光悦一阵战栗。她续道:“奴家不想隐瞒。劝说治部大人与内府决战的就是奴家。但奴家根本不相信治部会有胜机!”
光悦默默凝视着阿袖,不言。
“治部大人只能战死……除此之外,别无选择,是奴家让他下了战死的决心。若不战,他会屈辱地活在内府羽翼下。与其屈辱地活着,不如轰轰烈烈战死……这就是阿袖的情义。”言毕,阿袖掩面而泣。
光悦逐渐明白了阿袖的意思,这个女人一定劝说过三成决战,但之后,她发现局势的发展更加可怕,已意识到将有一场超出她想象的大战。现在她内心一定痛苦至极,否则,她这样的女人绝不会在自己面前落泪。
“先生,”阿袖抽泣了片刻,羞涩地擦了擦泪,“内府真要讨伐上杉氏?”
“夫人为何想知?”
“曾经劝说治部决战的阿袖,如今却服侍着无论如何也要阻止战事的高台院夫人,真是有趣啊。”
“夫人也知,再也没有比战事危害更大的了,对吗?”光悦逼问道。
“内府大人一出征,治部便会趁虚而入,发兵起事。”
“哦。高台院夫人、加藤大人、黑田大人等也颇为担心。”
“奴家怕的是之后的事。”
“之后的事?”
“治部当然会把留在大坂的内府家人都……”
“啊?”光悦只觉被从头到脚泼了一身冷水,阿袖担心的竟是这些:三成在起兵同时,定会把与家康同盟的武将家人全扣为人质……
“奴家目光短浅,近几日才识得。”阿袖发现光悦已明白她在说些什么,猛地加快了语速,“无论哪一方获胜,人质恐都不会平安脱险。战事把无辜的女人和孩子全投进了地狱,阿袖不能对此熟视无睹,可战车已然驶出……”
光悦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为男子,他竟连这些都未想到。但阿袖这么一提醒,他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先生,多谢您能听奴家说这些,阿袖已找回自家了。”
“哦?”
“奴家明白!此前奴家一直迷惘,心中所虑就是此事……”阿袖眼里闪出一丝亮光。
光悦也放下心来,大大舒了口气。人极度困惑时,自己很难逃出思绪的牢笼。可眼前若能有一人听你说话,困惑的内心就会打开一扇敞亮的窗户。阿袖与光悦的对话,似乎起到了这种作用。
“先生,您已看透了阿袖的心思。向高台院报告时,请一定告诉她阿袖是一个有用的茶碗。”
光悦用力点点头。在他眼里,阿袖的确称得上名器。
“阿袖不知天高地厚,再求先生答应我一个请求。请让阿袖继续待在高台院夫人身边,好实现两个愿望。”
“哪两个愿望?”
“方才奴家心乱如麻,甚至觉得只有死路一条。”
“我也看出来了。不过,如今已雨过天晴。”
“阿袖会去请求高台院夫人,为了避免战事扩大,要竭力阻止人质事件。”
“这是第一个愿望?”
“是。第二个愿望是……”阿袖抬起头,看了一眼光悦如利剑般的眼神,“希望第二个愿望不会引起先生的误解。”
光悦点点头,“夫人品格连男儿都自愧不如。本阿弥光悦洗耳恭听。”
“多谢。此事,阿袖绝不会说第二次……这是阿袖接近高台院夫人的真正目的。”
“哦。”
“治部大人绝不会平安度过一生。无论战争胜负,也无论他与内府之交是好是坏……”
“他乃不愿寿终正寝之人?”
“对。奴家以为,他会纵火焚身而死。”
“好眼力。”
“因此,为了治部大人,奴家想做一件事。”
“你的第二个愿望?”
“是。无论治部走到何种穷途末路,奴家也不希望石田一门血脉断绝……不求高台院夫人,这个愿望无论如何不能实现,故,阿袖才出来侍奉夫人。”
光悦松了一口气,微笑起来,不再看她,“石田大人知道此事吗?”
阿袖轻轻摇了摇头,眼神恢复了先前的哀怨。光悦锐利的眼神盯住茶碗,沉思起来。他尚未完全放心。他已完全弄清阿袖的想法,但她背后的石田却不容忽视。一旦有误,就会危及高台院。阿袖对自己的信赖,光悦真想用一句话来回答,那就是明辨是非,为了正义,即使受尽苦难也毫不畏惧。作为日莲宗信徒的他,自从利休逝后,信心愈发坚定。虽说如此,为了阿袖而背叛高台院,何颜面对佛祖?
“这可真是一道难题!”光悦不禁端起茶碗,托在掌心,“毫无瑕疵,外形也不错。火候和做工很好。因为这枯淡的釉,茶碗上的景色让人明显感受到烧制之人的恬然心境……饶是如此,在下却不能向每个人都推荐说,此乃一件天下名器。”
听他这么说,阿袖低下头:“先生的意思是说,它从前的主子不好?”
“是,它与从前的主子分不开……若让别人把它作为一件名器买下,那就是鉴定者的失误了。”
“但茶碗自身与持有者并无关系。它没有心。”
“光悦若对高台院夫人说,这个茶碗最好不要买,夫人心里会怎么想,会回到淀屋府上吗?”
阿袖一阵哆嗦,沉默了。
“光悦知夫人来此,势必要说服我。但我也颇为顽固。人为何要把危险之物放在身边?若我不赞成买下,你又有何种打算?像你这等聪慧之人,不会没考虑过。”
“先生,到那时,奴家自会坦言真相,请求高台院夫人谅解。”
光悦大吃一惊,“那么,若被高台院夫人赶走呢?”
“尚未想到那一步。”阿袖忽然显出蔑视神色,语气铿锵道,“奴家从来都不知什么生死,只是想做必须做的事。”
光悦放下心来。忽然,他把手中茶碗当啷一声扔在榻榻米上。茶碗跌成两半。他又把碎片慢慢收拾起来,装进盒子。光悦脸上并无怒色。他定是出于某种考虑,才把茶碗摔碎……尽管这么想,可茶碗被打碎那一瞬间,阿袖还是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