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 幕府将军 三 江户抱负(第2/5页)

“孩儿冒昧。孩儿以为,若作为公卿留在京城,不能有所作为,故,父亲才下定了决心。”

家康微微点头道:“大纳言似明白了些。”

“孩儿愚笨,仍无法领会其中深意,但孩儿以为,要让世人明白日本已经开创了一个新的太平盛世,就必须与昨日划清界线。或许父亲正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秀忠边说边想,不知这个回答是否能让父亲满意。这绝非卑躬屈膝的奉承,家康对他来说,有如神佛。

“嗯。好!”家康这才露出微笑,道,“但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为今日和明日划一条界线,说起来容易,个中细节却很是复杂。明日会发生什么变化,你心中是否有数?”

“这……”秀忠白皙的额头渗出了汗珠,“在此之前,天下大名一味想着战事,试图通过战争巩固地位。但明日将不再通过兵刀来建功立业。孩儿以为,只有让他们将此事铭刻于心,才是这个界线的根本所在。”

家康笑问道:“要实现之,最不可缺少的又是什么?”

“正如镰仓幕府初创之时一样,确保自家拥有最强大的实力,让众大名都知,若有二心,乃如飞蛾赴火。这便是根本。”

“大纳言大人,你回答尚可。征夷大将军要以绝对优势统领天下武士,只有到了那时,天下才会太平。这并非为父突发奇想,也非自以为是。只因为父生来愚笨,才从古今成败的例子中吸取经验教训,而非自己冥思苦想。从历史成败中得到的答案,和你所言倒有几分相近,但还有一个问题。”

“孩儿愿听父亲教诲。”

“现在,我拥有天下第一的武力,其重若山,哪敢轻易予人?”

“是。”

“昨日我和天下大名还是僚友,但今日却到需改变此种关系的时候了。”不知从何时起,家康的语气已变得甚是凝重。

秀忠偷偷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父亲从不在人前卑躬屈膝,众人聚在一处谈论武家故事时,他亦总是以己为荣。父亲幼时做人质之事姑且不论,他对武田信玄从不屈服,与织田信长则始终相互提携,而对秀吉,则更是以妹婿身份鼎力相助。

秀吉生前,某次对众人称自己乃是天下最强的武将。家康当即极力反驳,使得在座诸大名都替他捏了一把汗。“大人说自己乃是天下最强的武将,这可有差了。当年小牧之战中,大人可是稍落下风呢。若是别的事,家康自不敢比,可这天下第一武将,嘿嘿……”秀吉闻听此言,悻悻地离席而去。这在后来,竟成了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如今,家康又道:“大纳言,我离开大坂,正是出于这种考虑。仍留在大坂,便无法让众人清楚地看到昨日和今日之别。不将事实告诉众人,便是不诚。”

“父亲大人所言极是。”

“因此,为父先移居伏见,待被封为将军后,便马上回到江户,着手政务。这样,便能让世人都知:世道变了。先前大坂为天下瞩目,日后,便是江户了。从此不再需要通过打仗建功立业,而要致力于让苍生安居乐业,生活富足。只有改变天下大名的心思,才能缔造太平盛世。这些想法当然并非为父所创,而是世间学问人和高僧们的共同心声。”

秀忠敬服,心想,真当重新认识父亲。寻常人往往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即便是属下之思,也常会随意取用,视若己出。然而父亲不然,下这么大的决心,他却说乃是从有识之士处得到的启发。

“你好像已经领悟了我的决心。江户便是明日的镰仓。你将肩负起第二代将军的重任。你要把这些牢记在心,回江户去吧。”之后,家康又开始语重心长地讲起培养人才有多重要。

在家康这一代,他与大名之间是僚友关系,但到了第二代、第三代,德川一门便当是世袭的将军。

作为僚友去统领大名,与作为世袭将军统领天下,自是大有不同。那个时候,最重要之事便是培养亲近的贤臣。故,不仅要培养后人,还要为后人培养贤良,并将良臣之后也细心调教,以便将来能为幕府所用。

秀忠在家康的叮咛中,离开了伏见。

父亲和儿子之间也有一段故事。秀忠从未主动和父亲对立,但他确曾有过生疑的时候,也曾有过试图汲取父亲智慧的时候。如世间盛传,家康的确是一个勇猛刚直之人,对于骨肉至亲,他也时常缺少温情。秀忠偶尔会冒出这等想法,但又惶惶地迅速打消此念。

有时,秀忠对父亲的俭朴感到甚是不解。在他看来,父亲在日常生活上的俭朴,简直可以称得上吝啬。有时,他会因为父亲的内闱诸事感到不快。在父亲众多的侧室当中,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曾有过婚配。但是,在此次往江户的路途上,秀忠心中却有了全新的感喟:没有一人能及得上父亲的执著和坚定!

五十九岁的家康在关原合战的战场上举着“厌离秽土,欣求净土”的大旗指挥全军时,秀忠有些哭笑不得。从十九岁始,家康就把那八字大旗当成战场上的福星,认为只要举着那杆大旗,便必定能马到成功。难道父亲这等人物也会如此迷信?然而,这只能说明秀忠还稚嫩。家康一生最大的愿望,便凝聚在那八字之中。仔细想来,那是天下苍生的愿望,是对太平的渴望。将百年战乱中苦痛挣扎的百姓之愿视为己任,愿为此志赌上一切,天下几人能够?这样重新审视父亲时,秀忠所有的疑问和不满顿时烟消云散了。

生活上令人难以置信的简朴,对信长公和已故太阁的过分忍耐,迎娶带着儿女的孀妇做侧室,还将自己点点滴滴积攒下的黄金大方与人……这一切,全都可归结为“欣求净土”之愿。

身为内大臣,却置身边近侍不用,经常亲自清点年赋。有些近臣难以理解这种行为,认为他身上还遗留着三河小藩之主的习性。然而这种种猜测何以解得父亲真心?此乃父亲为百姓于每一粒米中注入的希望和辛劳而感动。父亲坦诚如冰,纯粹似水,让世人一览无余。他时刻激励自己,始终抱着一丝不苟的态度,下定决心要在江户打造太平盛世的根基。

秀忠在归途中,真正重新认识了父亲。

二十六岁的权大纳言秀忠回到江户,已是四月二十一。他骑马到了城门口,驻足远望,蜿蜒的海岸和延绵的神田山呈现眼前。

此城若是作为将军居所,未免过于狭小。将来天下大名都会在此筑府,林林总总的商家店铺,势必也会如雨后春笋般开张。那时,江户的繁荣与今日将不可同日而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