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十四 黜子去祸(第4/4页)

忠辉现在已听不清父亲只字片语。他躬身直坐着,腿已发麻,身心俱疲。

“在关原合战结束之时,我以为神佛已被我的努力感化,以为所作的努力已经足够缔造一个没有战事的天下。对于那些能明白我心意的旗本,我并未给他们太多的报赏,但给那些外样大名的分封却甚至超过了太阁所封,这并非因为他们立了大功。在这世间,本来就无一样东西属于我。所有的领地和领民、财富和生命,都是神佛托付于人的身外之物。因此,对他们的分封,实际上是因为他们明白我的心思,适时帮了我一把,这是神佛对他们的回报。此中亦另有一层意思:既然你有此能力,今后的事就交给你了。领地和领民、上交的年赋和租税,都为上天赐予,必须珍惜,同时须努力消除领内可能生出的怨恨。带着这希望,我将神佛赐予的土地,根据各人能力的大小,一一托付与他们。在太阁故去七周年时,举行了盛大的丰国祭,不仅让南蛮人,甚至连大明人都瞠目结舌。考虑到秀赖,为了保住他的威严,让他能够顺利当上关白,我亦苦心寻了一个两全之策,让他既做公家,又做武士。实际上,我心中仍在自责。在神佛看来,我所作努力还是不够。你能明白吗?若仅仅是为打赢这场仗,还用你这七十有四的老父持枪上阵?谁都知道,此战在将军的指挥下自可轻易取胜。但,将军乃是天下苍生的将军,不可轻易生杀心,我才拖着老弱的身子重上战场。神佛有眼,我哪敢片刻偷闲?”说到这里,家康捂住脸,痛哭失声。

忠辉一惊,旋又厌烦地扭开了头——父亲真已老朽。他偶尔虽会表现出几丝朝气,但终是如此唠叨,一遍一遍,不断重复。也难怪,他都已到了这把年纪,自当如是了。

忠辉有些可怜父亲,但今日父亲的说教为何如此冗长?他麻痹的双腿变得异常疼痛,脚趾几已没了感觉。若此时家康令他退下,他怕连站也站不起来了。刚想到这里,他发现父亲锐利的双目在盯着自己。“忠辉,你知我刚才为何落泪?”

“这……”

“唉!你怎会明白?神佛仍未对我说:此足矣。神佛仍在严厉责我,责我的努力不够。”

“父亲!哪有此事?浪人已经失败,大坂城也已攻破……”

“罢了罢了,”家康擦了擦泪水,松松肩膀,“这也难怪。我要让你明白,是因为……”

“……”

“这次战事便是对父亲的指责。你可知,我本是要救秀赖性命,他却切腹自杀了。”

“此事并不怪父亲……”

“是我的错!”家康厉声道,“本想救他性命,却眼睁睁看他自杀,这就说明,我的心愿被拒绝了。拒绝我的心愿的,并非秀赖,而是神佛。”

“哦。”

“不,若仅仅如此,秀赖怕还能得救。然,神佛又在指责……”

“哦?”

“秀赖之死乃是一错,但下一错可就不这般简单了。”

“何事?”

“你终不会明白。故,我才问你知不知霸道王道之别。你说将军乃是正人君子,是秉性正直之人,不锴,但,神佛责我:将军也有实施霸道之危。”

忠辉再次感到了厌倦,不由皱了皱眉,旋又绷紧了面皮,他感到父亲又要泪下。但家康却未落泪,他紧紧盯着儿子,眼里渐渐失去了刚毅之色,似是说话稍不小心,便会号啕大哭。

忠辉咬着牙,默默忍着不语——我不抗颜,不再讨要大坂城,也不想再跟父亲辩了。父亲已然累了,不,已经老了,成了一个不得不由儿女悉心关照的老朽,他还能有多少日子?忠辉忽在内心反省:在父亲走向经常挂在嘴边的“净土”之前,自己定要压抑住不快,对父亲笑脸相迎。

“上总介。”家康变了称呼。当他叫“忠辉”或者“辰千代”时,定是要对忠辉厉声责备;当他呼儿子为“上总介”时,则是承认儿子已为堂堂男儿,此中亦包含了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关爱。

父亲心情似好些了,忠辉想。

“为父目下正在进行这一生中最后一次苦思,苦思自己应如何应对神佛的指责。”

“这是父亲……”

“秀赖自杀,都因父亲的疏忽和怠慢。自己本以为所作努力已滴水不漏,神佛却连丝毫疏漏都不放过……”家康说到这里,勉强苦笑,以止住泪下,然后,又是连连叹息,“上总介啊,看起来你已决定,在我有生之年不再违逆我了。”

“孩儿正是此意。”

“唉!”

“在父亲面前,任何虚荣和谎言都是小把戏。”

“你想学习将军,做个孝子?”

“正是!”

“好了,你这般说,在我看来,你也是这般想。你可退下了。若……”家康的声音越发温和,“你若还有话要对父亲说,父亲倒是可以听上一听。”

家康的话里似乎隐含着什么,忠辉不由得心头一惊,道,“不,没有了。父亲您累了,歇息一下吧。”

“你已无话说了?”

“是。孩儿就此告退。”忠辉站了起来,但因双腿已经发麻,起身的时候打了个踉跄。他皱着眉,讪讪笑了笑,便一瘸一拐去了。

家康并不看忠辉,他拍了拍手,板仓重昌进来。家康瞪了重昌一眼,道:“叫你父亲!你退下!”

胜重进来时,家康已伏在扶几上,痛哭不已,“胜重啊……我……又失去一子……”

胜重不语,只将额头低低抵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