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三十 发病(第2/3页)

片山宗哲听到这话,脸色苍自,“大人之思,果然乃我等所不及。”

从骏府赶来的金地院崇传坐在家康旁边,不停往本子上写着。他是想给板仓胜重修一封急函,详述家康病情。

正月二十五,家康回到骏府,见了从江户急急赶来的青山忠俊,随后又叫来藤堂高虎,“江户应如原先所想,平静无事吧?”他已经大有起色,甚至能问起这些事来。

当日,高虎和崇传联名给江户的土井利胜、酒井忠世和酒井忠利三位家老写了书函:“大御所病情已逐渐好转,二十五日从田中返回骏府,气色愈好。”

但此时家康已预感到自己天寿将尽。众人皆能看出,他从心底里感激上天给他延命之机,在静静品味天寿余霞。

继青山忠俊之后,秀忠又派安藤重信和土井利胜前来探望。二月初一,秀忠从江户出发,赶往骏府。他现在才动身,仍是对伊达不放心。

秀忠辰时动身,快马急进,于初二戌时赶到骏府,立即前来探望父亲。从江户到骏府要越过箱根山,约五百六十余里,平时需要五日,但秀忠却只用了十数个时辰。

义直也从名古屋赶了过来。秀忠便带着义直、赖宣和赖房三个兄弟同至家康病榻前。负责照料家康的茶阿局红着眼迎接了兄弟四人。自己的儿子忠辉已被排除在外,想到这里,她心头涌起万般悲伤……

“躺着见将军,实在失礼。”家康看到秀忠到来,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便问道,“江户还平静吧?”

“是,甚是平静,只愿父亲能早日康复。”

家康不语,单是将视线转向与秀忠并排而坐的三个儿子,小声道:“你们都要记着,休要违背将军命令。”

三人齐声答道:“是!”

“将军,长兄如父,日后代我好生照顾他们。”

“孩儿明白。”

“还有大炊。”家康看着跪在秀忠身后的土井利胜,道,“这三个孩子日后诸事,你已告诉将军了?”

“是。已详细禀报将军。”利胜和秀忠对视一眼,道。

他们三人便是后世的“御三家”。如果秀忠无可继承将军之位的子嗣,便要从义直、赖宣家中选取嗣子。赖房一支则代代作为将军之副任辅佐之职。家康曾将此事认真地对土井利胜说过。

家康九个儿子,存世只秀忠、忠辉、义直、赖宣和赖房五人。

家康到如今也未提起忠辉。茶阿局坐在末席,低头不语,强忍悲伤。

但,谁人会顾得上她的悲伤?家康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发出低低的呻吟。秀忠遂催促着三个兄弟离去。

虽说家康有所恢复,但是谁也不敢期待他能完全康复。天寿将终,这只怕是暂时的好转。

“我会暂时留在骏府处理政务。你们注意和江户联络,不可疏忽。”秀忠这般吩咐过土井利胜和本多正纯之后,从二月初二起便住在骏府城。

家康的病情时好时坏,时而痰液瘀堵,时而脉搏紊乱,骏府城笼罩着紧张之气。

进入二月之后,京都也陆续派来探病的使者,有上皇的妃子近卫氏、女院、亲王、公卿,还有各神礼寺院派来的人。

初九,皇宫为家康的康复祈愿,在内侍所演奏神乐,令土御门泰重劝信徒布施。不仅如此,十一日,圣上亲自下令,各神社寺院祈祷,并于二十一日特意将三宝院义演招到清凉殿,命他修“普贤延命法”。

家康病重之后,众人才发现,对于天下,他乃是不可或缺之柱石。

诸大名陆陆续续来到骏府。众人瞩目的伊达政宗也于初十从仙台起身,过江户而不停,一路来到骏府。当他到达骏府,已是二月二十三。

家康的病情在秀忠抵骏府第三日略有好转,甚至偶尔能从病榻上坐起。伊达政宗抵江户的前一天,即二十二晨,他却突然再次昏倒,卧床不起。

当接到政宗要来探病,并业已抵达骏府的消息,秀忠顿觉一股杀气。

“大御所病重,万万不可把他带至病室。”

“野心勃勃之徒,怎能对他笑脸相迎?”

青山忠俊对政宗的怨恨尤甚,其次为本多正纯。正因为众人清楚,家康欲压制政宗叛心,伊达之请才令人大为棘手。但伊达政宗十分固执,声称若不能见到家康公,亦当即刻见将军。

“惊闻大御所染病,在下日夜兼程从仙台赶来,只怕见不到大御所最后一面而后悔终生。伊达政宗之心,大御所必知,他定会盛情相迎。在下只想去问候一声:大御所,政宗来了。”

土井利胜最终决定为伊达政宗通报。但此人毕竟为当代少有的枭雄,利胜让藤堂高虎和柳生宗矩守护在家康一旁,并打算令政宗摘下身上长短刀,才放其人房。但在入房之前,政宗已主动摘下佩刀,递给松平胜隆,方进去。

土井利胜通报时,家康似已明白,又似正糊涂。

将军亲信都欲将政宗带进,让他看一眼,施一礼就罢。这样,他便能知家康绝非装病,众人也绝无掩盖大御所归天消息之意。他若胆敢有半丝失礼,就把他带到将军面前,给他颜色瞧瞧。

然而政宗进来时,家康竟已坐起身来。纯白的褥子叠了起来,家康靠在上面,裹着一块紫巾,望着政宗,清晰道:“哦,有失远迎啊!”他眼中发红,但目光清澈平稳,“我原本想去迎你。你来了就好,就好……”

政宗往前踉跄了两步,扑倒在地。他两手伏地,浑身颤抖,大哭不止。

柳生宗矩从来没见过男儿如此恸哭,那声音有如横吹残笛,其音哀哀不绝。

“你是……你是我在这世上最想念的人。政宗啊,我见到你了……见到你了。我们生在同一世间,你是我最想念的人……我终又见到你了。”家康表情平静,屡屡点头,“唉,我们生在同一世间,但是我得先去一步了。”

“大人!”政宗大声喊道,“您怎可先去!不,哪怕是再过些时日也好……政宗日后该如何行事,还要请大人指点啊……”

不知家康是否听到了这些,不等政宗说完,他却道:“拜托你了!陆奥守。”又感慨颇深道,“在我这一生中,遇到了四个可惧的、亦是世所罕见之人。其一便是信玄公。信玄公教会我如何打仗。再便是总见公织田信长……这是一个令天地震怖的名字。我从他身上学到睥睨天地的大器。”

此时政宗已经正襟危坐,他的心许也平静了下来,“总见公?”

家康道:“当然!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只要沉下心来,认真察看,便能发现,即便是一看之下甚是愚昧的下人,其身也闪耀佛祖的光辉,有着无限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