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自由主义的衰落(第5/13页)
各种右派潮流运动的根源是一股社会小人物的愤怒之情。小人物身处社会之中,一边是大公司大企业的巨石迎面击来,一边是日益升高的工人运动壁垒挡住去路,两面夹攻之下,小人物一切美梦都告粉碎。即使未曾破灭,那变化中的世情,不是夺走他们原来在社会中占有同时也深信本身该有的可敬地位,便是剥夺了他们觉得在这样一个动态变化的社会中自己有能力、有权利取得的身份地位。这种不满的情绪,在反犹太主义(anti-semitism)的运动中表现得最为典型。在19世纪最后25个年头里,以仇恨犹太民族为宗旨的政治运动,开始在某些国家出现。而当时犹太人遍布各地,正好成为这不公平世界中一切可恨事物之所寄。更何况犹太人一心尊奉启蒙思想,又因为在法国大革命里插了一脚获得解放。但是也正因为他们对这些新时代思想运动的参与,更使其成为众矢之的。犹太人是万恶资本家、有钱人的象征,也是革命煽动者的象征,更代表着这一代“无根的知识分子”,是传播邪恶力量的媒介。犹太人重视知识,更使得他们在一些需要教育背景的职业竞争中,取得较大的优势,而在他人眼中,这种竞争,除了不公平,当然还是只有不公平。此外,犹太民族又代表着外族外民与外人。至于基督教那一向坚信的旧思想:犹太人是杀害耶稣的元凶首恶,犹太民族之罪,自然更不在话下。
西方人痛恨犹太人的情绪,的确相当普遍深入。而犹太人在19世纪社会的地位也相当暧昧不明。当时罢工的工人,甚至与种族主义意识无关的工人运动,往往动不动就攻击犹太人开设的店面。工人也经常假定自己的雇主是犹太老板(在中欧及东欧的大部地区,这一点倒相当正确)。然而,我们却不可因此将这些工人视为德国国社党的原型。他们最多只像爱德华时代英国的自由派知识分子一般[如布卢姆斯伯里团体(Bloomsbury Group)],由于天生认为排犹为理所当然,因此在政治上成为激进右派反犹路线的同路人。在中东欧地区,犹太人是农村居民购买生活所需及与外界经济活动联络的中间人,所以当地小农反犹情绪的历史比较久远,也更具爆炸性。新时代新世界的大震动,对斯拉夫、马扎尔、罗马尼亚的乡农来说,是如此不可理解,而生活却有莫大的变化。这一切,更是只有怪罪到犹太人的头上了。而传说中犹太人杀害基督教幼童以为献祭牲礼的传统迷信,这一群肤色黝黑的无知乡民依然深信不疑。因此,社会大变动的时刻一到,对犹太人的屠杀迫害(Pogrom)自然不可避免。1881年,社会革命者暗杀沙皇亚历山大二世之后,俄国的反动分子,就曾鼓动民众向犹太人报复。在这种社会历史及心理背景之下,一条直路大道,便从原本的反犹情绪,笔直通往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灭犹行动了。而传统的反犹主义,也为东欧的法西斯运动提供了群众基础,其中尤以罗马尼亚的“铁卫队”与匈牙利的“箭十字”为著。至少在前哈布斯堡和罗曼诺夫的王朝境内,传统反犹运动和法西斯的反犹现象有很多联系。相较之下,在号称日耳曼第三帝国(German Reich)的德国境内,农村及地方上的反犹情绪,虽然也根深蒂固,并且极为强烈,但其暴力倾向却很低,我们甚至可以说,他们比较默认犹太人的存在。1938年间,德军铁蹄进占奥地利首都维也纳,当地犹太人逃往柏林,却惊异地发现此地的街头不见同样的反犹情绪。柏林街头的反犹暴力,来自上级的命令,1938年11月对犹太人的攻击就是一例(Kershaw,1983)。19世纪中东欧民间对犹太人的间歇屠杀,虽也极其野蛮残忍,但若和一个世纪之后,大规模系统化的灭犹行动相比,却不免小巫见大巫了。1881年死在俄皇亚历山大事件中的犹太人人数甚少,1903年死于基什尼奥夫(Kishinev,今摩尔多瓦共和国首都)屠杀者,则约为四五十人左右。可是数目虽低,却引起举世——当然的——公愤,因为当时,在20世纪野蛮行为尚未来临之前,小小的牺牲,便足以令那些以为文明应当不断进步的世人侧目。甚至到了1905年时,随着俄国农奴的起义,虽有更多犹太人不幸遭到屠杀,但是根据以后更高的比较标准而言,当时的死伤人数也显得相当少——全部只死去800人左右。相形之下,到了1941年德军向苏联境内挺进之际,3天之内,立陶宛人就在维尔纽斯(Vilnius,今立陶宛国都)杀害了3800名犹太人。数字虽高,却还是大规模有计划集体屠杀犹太人开始之前的死亡人数。
激进右派的新兴运动,一开始虽然出于传统的褊狭心态,最终却在根本上改变了旧传统的结构。对于欧洲社会的中下阶层魅力特别大。19世纪90年代已形成的国家主义派知识分子,更以此为其中心理论。而“国家主义”(Nationalism)一词本身,就是在那十年当中,由反动阵营一群新发言人新创出来的名词。于是中产阶级,以及中下阶层的好战之士,一举而向右。这种向右大转变的现象,多发生于民主及自由主义思想不甚昌盛的国家,或自身不与民主自由认同的阶级。换言之,主要都是一些尚未经历类似法国大革命重大转变的国家与地区。事实上,在西方自由主义的核心阵营里面,例如英法美三国,革命的传统弥漫一切,足以抵挡任何大规模的法西斯运动。美式的民粹主义,固然有种族主义的心态,而法国的共和人士,也许有大国沙文主义自大无比,却万不可将之与法西斯混为一谈:这两者都属于左派,并不是法西斯主义的原型。
然而这并不表示,一旦法国革命精神标榜的“自由、平等、博爱”的老调不再重弹,革命老将就不再追随新起的政治口号了。在奥地利阿尔卑斯山区,挥舞着纳粹旗帜的活动者,多来自地方上的专业人士,包括兽医、土地测量员等等,而他们原都是当地自由派的一员,属于受过教育,从乡下教区环境之下解放出来的新一代。同样,日后到了20世纪,正统的无产阶级社会主义工人运动解体,许多体力劳动者从此无所忌讳,根深蒂固的沙文思想与种族偏见,便开始宣泄无遗。在过去,他们虽然也不免接触这些偏激思想,但为了效忠工人运动起见,他们不好意思跟自己支持的党派唱反调。党的立场既是热情反对顽固的沙文主义及种族思想,自己当然不便公开表露真实的感受。20世纪60年代以降,西方世界排外仇外以及种族歧视的思想,主要存在于体力劳动阶层之中。但是回到法西斯主义初期,这类想法却仅局限于四体不勤的劳心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