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夫人·肆(第2/4页)
(二)
这是小暑节气未至的一个满月夜,天空无有一丝云絮,澄静得像不起风波的幽蓝海面。随着街市上人声消隐,夜色渐深,月轮慢慢升过树巅,升过楼宇,终于攀到遥不可及的高处,将闪烁着冰晶的月华铺满了长街。
金城坊外的粉墙上投着树丛的影子,像工笔在白绢上绘出重重摇曳舞动的墨竹。所以当墙下忽然多了一个黑衣的人影,倒像是在森林中急急穿行。绕过曲墙,转过坊门,人影斜穿到了金明门大街上。月光是沿途展开的匹练,那人影愈发显得孤独而突兀,像大好诗句中不合常理的一个标点。
急行的脚步带起了黑色的裙裾,那依稀是个女子窈窕的姿影,却是身上裹着黑衣,头顶蒙着披袍,掩去了容貌和表情,只专心护着怀中的什么东西,低头静悄悄地走着。
皎洁的圆月像面冷冰冰的宝镜,薄冰的镜面隐隐映着几抹恍如山水宫阙的影子。然而就在那虚幻的瑶宫之影背面,正慢慢渗出一点墨污般的痕迹。那痕迹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锐利,直至脱离了月面的束缚,像道拖着烟尾的黑色箭矢,幽暗无声,却又迅疾如风地飞射而下!
长达丈余的翅膀几乎遮蔽了月色,因为急速飞掠,长发都被烈风倒卷飞起,露出了那似人非人的面容——姣好的五官,狰狞的靛色纹饰,目光如同饥饿的猛禽……名为“鬼车”的妖鸟,正向着她的猎物俯冲,不可解的怨毒和焦灼也挟在狂风里兜头劈落。
地面上的黑衣妇人没有回头,虽然白月光的长街上照不出倒影,她却听到了半空中尖啸般的风声。她低头护紧了怀中的东西,一言不发地夺路狂奔。就在人面巨鸟快要扑击到她背影的一瞬,黑色的衫裙忽然如同蝉蜕般萎落一地,衣衫中人类躯体消失的同时,一只身姿矫健的黑猫从领襟中飞跃而出,无声无息地奔逃跳跃,三下两下就上了屋脊,借着屋瓦阴影的掩护一溜烟往西窜去。
鬼车鸟一击不中,也不再掩藏行迹,借着滑翔的势子斜剪而起,巨翅带起的风头扫落了一大片青瓦,但只有一半琉璃般跌碎在街心,另一半被击成了碎屑,裹挟在恶风中随着鬼车鸟一路呼啸,烟尘滚滚地卷向高处,向着屋顶上,月光中窜高伏低的黑猫追袭而去。
疾奔的黑猫嘴里好像衔着什么东西,就算狂奔中也透着小心翼翼……这个发现令鬼车鸟更加势在必得,她压低了身子,几乎是贴着屋脊拍击翅膀。靛青的瓦群,皎白的月色,这一刻长安西市鳞次栉比的屋檐之海,真个是满座衣冠似雪,独映出一前一后,一大一小两个飘移的黑影,像古画卷展开时一个异界的变相!
黑猫眼看已跑到了檐顶最高处,它忽然间改变了方向,没有向着前方另一片屋顶跳跃,而是猛地一折身子,好像消失到了高檐投落的阴影之中。而在前路尽头,沿着瓦势坐镇的一排垂脊神兽背后,忽地出现了一个蹲踞的人影。
他也不知在这凉月薄风的屋顶暗处藏了多久,一露头就正好与迎面俯冲的鬼车鸟打了个星火四溅的照面。来不及看清容颜,只看见那淡金色的头发被月色映得宛如流荡波光。他迎着罡风用力一扬手,扔出了一颗燃着焰头的小小火石……难道他想用这星星之火去克制张开巨翼的鬼鸟?
那一刻的时光好像冰下冻泉般凝滞了——鬼车鸟完全无视劈面飞来的火光,她贴近扑击时双翅击风的声音沉闷而清晰,战鼓般一声声迫近过来。
在宽阔平远的屋顶上,以飞降的怪鸟之影为中心,围成环状的五个方位像被无声的号令呼应,倏地同时亮起了火焰——不知何时安放在五行位置的黄色符纸被那朵飞向空中的火焰一起引燃,像五盏小小的孔明灯悬浮在空中。火舌将纸质化为灰烬的一瞬,只看见朱砂粗粗绘出的犬形画稿扭曲着穿过符面,挟着余焰化为五头高大的獒犬,咆哮着向前冲去,恰好将凶暴的鬼车鸟围困在中间——原来那黑猫的一路狂奔,就是为了把她引入到这个火焰之阵?
仅只这一个念头就让她狂怒起来,妖艳的鬼鸟伸长脖颈向着青色月亮发出一声长长嘶叫,让人汗毛倒竖的厉啸声中,她戟张的羽毛和纷乱的长发搅在一处,旋转成了一道漆黑的暴风,脚下踏着烈焰的獒犬一拥而上,却被急速飞行的旋风缠进了漩涡。半空中翻腾的龙卷倒像起自深海的风暴,烟柱里飞转着火焰、闪电和混杂不清的嘶吼尖叫,时时有巨大到不合常理的獠牙利爪的模糊轮廓一闪而逝。
(三)
狂风乱卷的青瓦碎片中,那金发的少年发散袂掀一身狼狈,动作却毫不迟疑,回身就从屋顶上一跃而下——双手紧握着早就系好的软绳梯,有惊无险地摇摆到了地面。那只黑猫则轻飘飘落下了屋檐,一刻未停地向着街角奔去——当它完全奔跑在月光中,才看出原来它不是只纯黑猫,胸腹间的毛色本是一片纯白。
当然此时谁也无暇注意这一点,借着鬼车鸟与獒犬缠斗的这一瞬间隙,猫儿在飞掠中一扬首,将口中一直衔着的东西猛抛向了巷陌阴影。早已等候在那里的白衣公子接得很准,动作却很急——因为屋顶鏖战的旋风中,始终有双冰刀般又薄又毒的眼神,死死追随着黑猫飞移的影子。
就在白衣人与黑猫完成交接的一刻,屋脊上的风柱恍然停了一停,随即从内部起了一阵颤抖扭曲,好像压抑不住从风眼往外挣扎的滚滚杀意……在群犬的吠叫声中,旋风猛地崩散为黑色的狂暴砂尘,遮蔽了半空中霜白的月光,也迷漫了所有人的视线。只有飞禽的巨大影子穿过雾障,像道乌黑的剑光,执著地飞射向街心!
白衣黑发的年轻人正在完全无有遮蔽的长街上奔跑着,在鬼车鸟挣出战阵的同时,他已几步抢到了金明门大街的十字路口处。可那里……也并没有什么可以凭依的堡垒,只有一座圆形的大水池——那是西市的波斯商人聚资兴建的西域样式景观,方圆两丈的池心立着雕工精美的摩竭鱼塑像。每到新春元旦,仰天的鱼口就会喷出清泉,这里也是胡姬少年们“泼寒胡戏”狂欢的中心。
——但此时此刻,池水与夏夜的天空一样平静,波心只管冷冷地反射着月华,不起一丝微澜……但似乎又有点什么不同,倒影中那一轮白芙蓉花般的月亮,正从边缘一点点,一丝丝地浸染上青气,好像从天空生长出的幽暗苔衣,正试图遮掩住月中仙姬的绝代容颜。
李琅琊一手扶住池沿,整个人仿佛定了下来。他转身,仰面,正对着咫尺之遥的鬼车鸟,伸出了一根手指,却是越过了她的羽翼,直指向她身后天空的一轮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