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云海寄遐思 塞外奇峰曾入梦血光消罪孽 京华孤女报深仇(第2/7页)

王妃并不答他的话,又过了一会,才低声问道:“你几时动身?”多铎道:“明天阅兵,后天开拔!”王妃道:“我明天替你在卧佛寺点头一炷香。”

多铎这一晚整夜无眠。

另一面,易兰珠也有着奇怪的预感。她这些天来,潜心精究天山剑法,竭力不想任何东西。但一到静下来时,心中强筑起来的堤防,却抑不住思想的波浪!她感到喜悦,也感到哀伤。她非常爱她的父亲,虽然她根本记不起父亲的颜容(她父亲死的时候,她才只有两岁哩)。但她父亲的事迹在大草原上流传,她一路长大,一路听到牧民们对她父亲的颂赞。她的父亲帮哈萨克人抵抗清兵,牧民们提起“大侠杨云骢”时,就像说起自己的亲人一样。她为有这样一个英雄的父亲而骄傲,因此她父亲给她的血书,凌未风在她十六岁那年交给她的,一直藏在怀里的那封血书,就像千斤重担压在她的心头!如果她不能完成父亲的嘱咐,她的心永远不会轻松!现在她已决定去死,拼着性命去完成父亲的嘱咐。这个决定使她的心头重压突然减轻了。因此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喜悦!但她又有难以说明的哀伤。她爱她的母亲吗?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在孤独中长大,“亲人”只有一个凌未风,她非常渴望母爱,但这种爱却又搀杂着憎恨。她很想见她的母亲,问问她两岁以前是怎样的。她预感到这次去死,是永远见不到母亲了,也许母亲还不知道自己是她的女儿。另一方面,最近这一年,她“寂寞的心”中,忽又闯进一个影子,那是张华昭的影子,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从什么时候起,对他发生了这样的感情。

易兰珠的情绪在混乱中,忽然,这混乱的情绪凝结下来,因为,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这一天,张青原等人不但知道了多铎阅兵的消息,而且也知道了纳兰王妃要到卧佛寺进香的消息,石振飞在北京地面很熟,暗地里给他们安排了许多“线人”。鄂王妃头一天通知卧佛寺的主持,他们第二天一早就知道了。因为王妃要来进香,住持自然要通知和尚们准备,而和尚中就有石振飞的“线人”。

这是行刺多铎的最后一个机会了,但这最后的机会,却真是非常难于下手!在阅兵时候行刺,那是绝不可能的事!莫说在十万大军之前,行刺只会送死,而且大校场中,闲人根本无法混得进去!

在议论纷纭中,易兰珠保持着异常的沉默,张华昭凝望着她,心中忽然感到,对她有难以割舍的感情。他了解刺杀多铎对于他们的事业是何等重要,但他实在不忍看见这样一位在寂寞与痛苦中长大的少女,正当她青春绚烂的时候,走向死亡的幽谷!他排开众人,出来说道:“既是无法下手,那就算了吧!”易兰珠忽然冷冷地说道:“谁说没法下手?我们到西山的卧佛寺去!”

冒浣莲道:“多铎阅兵之后,有多少大事处理,说不定还要进宫陛见,你敢准保他会到卧佛寺吗?”易兰珠道:“我看他会去的。而且不论他去不去,我们也只有这个机会可以尝试了,你们不去,我单独一人去!”通明和尚嚷道:“你这女娃子胆大,我们也不胆小,要去就大家去,我替你挡着卫士,让你第一个下手!”易兰珠微微一笑,张华昭默默不语,常英程通拍手赞成,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且说多铎这天在大校场中阅兵,只见十万雄师,刀枪胜雪,旁边的参将说道:“大帅,以这样的军容,吴三桂李来亨必是不堪一击!”多铎“哼”了一声,策马缓缓检阅大军,精神似乎很是落漠。高级将领一个个上来谒见,他也只是点了点头。众将官都觉得统帅的神情太过奇异,丝毫没有平日的勇武雄风,和大阅兵应有的气氛更是毫不相称,心里不禁暗暗嘀咕:这似乎是不祥之兆。

多铎草草阅兵,不到正午,就结束了。参将嚷道:“大帅是否要召集将领们讲话?”多铎摆摆手道:“不用了!”参将十分惊奇,躬腰问道:“那么几时点将?”照例在出征之前,必定要进行“点将”大典,(“点将”就是分配将领的任务,例如点先锋,点运粮官,点各路统帅等),哪料多铎也摆摆手道:“忙什么?出了京师再点!”参将问道:“大帅是要赶到宫中陛见,向皇上辞行么?”多铎蹩眉道:“明早还有早朝,不必另外陛见了。”参将正想再问,多铎喝道:“要你啰唆什么,本帅有事!”参将噤不作声,更是奇异。本来给统帅安排点将等杂务工作,是参将的责任,想不到只这么一提,就受到斥责。

多铎遣散三军,向参将说道:“你和亲兵们陪我去卧佛寺进香!”

参将诧极,问道:“这个时候去进香?”多铎斥道:“不能去么?”参将不敢作声,唯唯而退。片刻之后,三百精锐亲兵,和十多个特选卫士,围拥着多铎,向西山驰去。

多铎神思恍惚,脑中空荡荡的,似乎什么都没有。他只记挂着一件事情:要见他的王妃。此刻,在他的心中,他的王妃要比当今天子、统兵大将,都来得重要!这几天来,他似乎已获得了她,但又似乎要失去她。她会替他去点头一炷香,祝他出征胜利,平安凯旋,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他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快点到她的跟前,说出他的谢意。

秋天的西山,分外可爱,群峰滴翠,枫叶霞红,玉泉山的泉水,似天虹倒挂,色如素练,妙峰山的云气,似大海腾波,滚滚翻翻。但这一切景色,多铎都已无心欣赏,他下马上山,远远便见香烟缭绕,满怀喜悦地向卧佛寺行去。亲兵们则在两旁开道,驱逐闲人。

上到半山,卧佛寺已经在望,忽然道旁转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低头垂泣,亲兵们斥喝驱逐,她兀是不肯避开。参将扬鞭喝道:“把她赶出去!”那老妇人大声哭道:“夫呀!夫呀!”多铎眉头一皱,说道:“不必赶她!”上前问道:“你为什么这样哭?”老妇道:“我的丈夫十八年出外未归,前天一回来,就生了重病,我要替他点一炷香!叫菩萨保他平安!”

多铎心头震动,喃喃说道:“你也是十八年……”那老妇拿着拐杖的手,颤抖不休,应声说道:“是的,十八,十八年的罪孽!”那老妇哭诉道:“他本来不喜欢我,迫于父母之命才娶了我,成婚之后,他一逃就逃到远方,一去就去了十八年,现在回心转意了,却又得了重病,大人啊!这不是罪孽是什么?”多铎越听越不是味道,猛然觉得这声音虽然苍老,声调却好像是以前听过的,他招招手道:“你过来!”老妇白发飘飘,持着拐杖的手,抖得更是厉害,一步一步,蹒跚走近。亲兵卫士们都很惊异地注视看她。王爷肯让一个老妇近前和他说话,这可真是怪事。多铎又挥挥手道:“你们让开一些,由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