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二十五章 志在东湖(第2/3页)
打理好明日出发的行装,再用过简单的晚膳,狄明按照日常的习惯到庭院里打了一个时辰的拳法,一直练到周身汗湿方才叫水洗浴,之后便关门熄灯,似乎是打算早睡。
二更更鼓响起的时候,整个府邸已经完全安静了下来,久无声响的主屋反倒在此时开了门,狄明换了身深色箭衣,系着带帽的披风走了出来。院内值夜的亲卫显然早得吩咐,一言不发地赶在前头,将备好的坐骑从后廊下拉出,目送主将单人独骑自侧门悄然离去。
宵禁后的街道上一片清寂,几名查夜的巡防营官兵守在狄府旁边的小巷口,接到人后一路引领,径直送往莱阳王府的角门外。何成已在这里等了许久,见面后匆匆躬身行了个礼,便亲自打着灯笼,带着他穿庭过院,来到了萧元启的书房。
听到外厢门扉吱呀开启的声音,静坐于灯下的萧元启立即起身迎上前去,热情地招呼道:“狄将军来了?快里面请。”
狄明解下披风,顺手递给身侧的何成,抱拳施礼,“参见莱阳王爷。”
萧元启抬手回了礼,示意何成退出,自己亲自到茶台边温杯斟茶,笑道:“这个时节也只有陈茶可饮,好在焙制有方,汤色还不错,将军尝一尝?”
狄明皱眉站在室内,并没有随之入座,语调中也透着一股冷肃的意味,“王爷明明知道,狄某今夜到此,并不是来喝茶的。”
萧元启放下了提壶的手,揉着眉间笑了笑,“长夜漫漫,有多少话谈不得,将军何必心急呢?”
“王爷派人来见我时曾经说过,如若将来京城相见,必会一五一十告知我真相。怎么,难不成您现在又改了主意?”
“本王答应过的事自然不会反悔,”萧元启抬起头深深地看向他,神色微转哀沉,“……可是狄将军,过去的事终究已经过去,你现在升调入京前途无量,又何必非要掀开旧日伤痛,徒增自己的烦恼呢?本王是为你着想才这样相劝,有些事情……你不知道要远比你知道了更好。”
狄明闭了闭眼睛,背转身走到窗台边,静静地站了片刻。
“王爷可知,那年京城疫灾,我家里总共死了几个人吗?”
“呃……我大约只知道,将军的妻儿因此病故。”
“十七个。我二叔、三叔一家,我的发妻,两个儿子,妹妹,还有一对双胞弟弟……一场瘟疫,从此狄家故居,空荡无人……”狄明转过身来,眼底已是一片血红,“王爷派人传信,说金陵疫灾另有真相,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我怎么可能不来,又怎么可能不问?”
萧元启稍稍低头,避开了他直直看过来的视线,手指在案台上轻轻敲打,似乎仍有些犹豫不定,“将军这次回京,想必也暗中去查看过朝廷的密档和文书吧?”
“当然。”
“你看出什么了吗?”
“和我以前看到的公文没有多大区别。说疫情虽非天灾,但却是由夜秦人复仇而起,凶嫌最终未能逃脱,已经全部伏法。”狄明眉心皱起,脸颊边的新疤抽动了两下,“我看不出来其中有什么问题,那么王爷所说的另有真相,就只能来请王爷向我解释了。”
萧元启端正坐姿定了定神,长叹一声,“你未能发现破绽,是因为这些说辞,全都不是谎言。京城疫灾确因夜秦人复仇而起,也确实是濮阳缨的罪责。”
“既然如此……”
“将军先别急,等我说完。”萧元启抬手稳住他,状似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濮阳缨确实罪责难逃,但是他……他可不是唯一一个与此相关的人。”
狄明的瞳孔急速收缩,“还有谁?”
“我最后再多劝一句,为了将军你自己的前程,最好就此放下,不要再问。那毕竟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狄明眸色烈烈,再次踏前一步,字字寒冽如冰,“请王爷回答我,还有谁?”
萧元启抿紧了唇角,不再说话,手扶台案站了起来,快步走到内墙的书架边,从暗格之中取出了一个木匣,回身后先请狄明在对面坐下,这才将木匣放在茶案上,轻轻向他推了过去。
“这里面有濮阳缨的亲笔供状……另外还有……我也不用说了,你自己看吧。”
狄明早就心急,不待他说完便将木匣拉到面前,飞快地打开。濮阳缨的手书折叠整齐摆在上层,被他率先拿起阅看,看到最后可谓面无血色,对于那卷静躺于匣内的皇后懿旨,竟似已经没有勇气再打开。
萧元启向前微微倾身,替他拿出黄帛,缓缓铺展,平放在他的眼前。
“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这个真相,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当年的皇后,如今已是至尊无上的太后娘娘,而引发她做这件事的那个人,也已经是当朝天子。谁还有这个本事掀出什么风浪?谁还可能给你提起这件旧案的任何机会?”
狄明虚软的手臂完全无法撑稳自己的身体,从头到脚都在颤抖,“……陛下知道吗……还有荀首辅……他、他知道这件事吗?”
萧元启冷哼了一声,慢慢收卷起桌上的书帛,“荀首辅是个聪明人,这么荒诞的事他一开始当然并不知情。但我当时也太傻,根本就没有细想,从濮阳缨身上搜出罪证之后,竟然按规矩先通报了内阁……结果……结果你也看到了……那个时候先帝犹在,荀白水怕皇后受到责罚,不仅没有据实上奏,反而竭尽所能替她掩藏真相,我也是费尽了手脚和心思,才能勉强骗过他把这两项罪证保存下来……”
狄明的眼底涌起滚烫的泪水,“毕竟是一朝首辅……难道在他的心里,就一点也没有‘公道’二字吗?”
“公道?将军已是什么年岁的人了,居然还如此天真?”萧元启一连冷笑了数声,语气也渐渐激动起来,“你在吏部的记档,调任之前荀白水是亲自看过的,可他依然选了你继任东湖,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已经忘了!当他看到‘妻儿病故’四个字的时候,丝毫也没有联想起那年的疫灾。对于他而言,将军你念念在心的这些亲人,所有当年枉死在金陵城里的这些冤魂,他们全都属于一场已经过去的危机,根本就不值得他放在心上。而你……你居然还指望这样的人给你公道?”
狄明用力咬住嘴唇,突然间暴怒而起,一拳击下,将面前的茶案击得四分五裂,拳面最终抵在青石地面上,皮肉迸裂,渗出暗红的血渍。
在极度的痛苦之中,他最终意识到萧元启一开始说的话竟是对的,他坚持要剥开自己的伤口,知道了背后的真相……可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身为大梁的朝臣,他岂能不效忠主君……
“好在荀白水并没有发现什么,将军的前程仍是一片光明,”萧元启音调轻柔,却含着一丝扎人心肺的嘲讽之意,“就当作是身为人臣的无可奈何吧,只要你说服了自己这样想,那心里也许还可以舒服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