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子(第4/4页)
嘿,亏他还佩漫磋嗟。
讥笑的念头在心里打转,却倏地沉入心底,因为已经没有人给我讥笑了。
阿锋认真地看着我:“再陪我练练刀。”
阿锋很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又说了一遍:“再陪我练练刀。”
我只是微笑。
他落寞地说:“你不出手,再没有人能陪我练刀了。”
如果他说,天下第一刀,应该配天下第一美人,我就一定会出手。
阿锋知道,阿锋最懂我。可他不会这样说。
他叫阿锋。
为刀生,为刀死。
为求一战,不惜生死。
为进刀道,不留后路。
但他不会逼我。
阿锋走了,继续他横扫江湖之旅。
我拥着小柔,继续我风花雪月的故事。
阿锋有时候会来信,信上没有一个字。
但江湖上每一个人都在为他传讯。
武当、青城、峨眉、崆峒……
一个个地方转过,阿锋单人独刀。
刀试天下,无有抗手。
我本以为生活就这样继续。
后人会这样传颂:“江南首富,家财万贯,却尤擅诗文,曾为‘天下第一刀’赋诗为诵,诗曰……”
但忽然有一日,家人快马来讯,阿锋死了。
堂堂“天下第一刀”,他的死讯却比他的刀法更快更狠。
至少他的刀从未伤过我,而他的死讯却让我呆立当场。
起因是皇帝爱武,高家进言,天下第一名刀,乃是漫磋嗟。
皇帝甚喜,许以厚禄。
天下共主想赏玩天下第一名刀。谁敢拒绝?
阿锋拒绝了。
他中的是高家秘传阎罗散,混入清水,无色无味。
石家出资万金,雇请杀手七人,伤了阿锋右手。
点苍派三剑客齐出,重创阿锋丹田。
御林军万箭齐发,将他射成刺猬。
他的头颅悬于午门,就像大漠里的那个院子院前悬挂的指头串。
用刀者死于刀,这是刀客的宿命。可他怎能死于狗头铡?
讽刺的是,阿锋死后,皇帝对漫磋嗟不再感兴趣,随手赏给一只鹰犬。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想要赏玩一把刀,阿锋为什么不给?
江湖人敬佩他,江湖人也嘲笑他。
我知道为什么。就像阿锋最懂我一样,我也最懂阿锋。
因为漫磋嗟是师傅留给我的,是我送给他的。
因为他叫阿锋,他爱刀如命。要他的刀,就是要他的命。
父亲已垂垂老矣,但仍心急如焚,他忙活着变现家产,意欲举家逃亡海外。
亲朋故旧纷纷跟我家划清界限。
昔年江南第一豪门,顷刻间竟门庭冷落。
我是阿锋唯一的朋友,天下皆知。
小柔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握住我的手,一如当年我们拜堂时。
父亲丢掉家里所有的刀剑,一如当年撕碎我的旧书,怒声说:“你有老父,有娇妻,还有你这些破诗书琴画。‘天下第一刀’都死了,你还想干什么?你还能干什么?”
我仍不知道怎么反驳,但是这一次我不能沉默。
阿锋死后,他的住处只留有一个箱子。里面全是铜钱,两万一千九百文。
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这是我一文一文数出来的。
我数得很仔细,比数家族金库里的金条要仔细百倍。
这些铜钱,阿锋是要还给我的。
十五年的饭钱。
他说过他会还。可是他没有。
那谁来替他还呢?
当年的天下第二刀只有一个徒弟,那是我。
我只有一个朋友,是阿锋。
习刀多少年,江湖未有我名。
按刀多少年,无人听得出鞘声。
师傅死时,我竟无处拔刀。
阿锋死时,我竟无处沉默。
我出资一万金,购回漫磋嗟。
“我要走了。”
我看着父亲的眼睛,又看着小柔的眼睛。
我从未如此认真。
小柔执钗在手,说:“你若不回来,我便刺死自己。”
老父浊泪盈眶,说:“你如果回不来,这富贵华庭,我便烧个干净。”
新婚那日高朋满座,贵客盈门。
只有阿锋说,刀客新婚,当染鲜血。
我是刀客。
阿锋最懂我。
拜别妻儿老父,这一次我右手拿刀,昂然转身。
我曾说过,我的右手是用来写字、用来抚琴、用来落子的。
习刀的日子里,我仍为自己保留一半的生活。
但是阿锋死了,我再也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但是阿锋死了,我再也不想做什么了,除了拔刀。
拔刀。
拔刀。
拔刀。
杀人如泼墨,割喉似行书。
三千里头颅落子,百十日哀号抚琴。
我拔刀进河东,高家鸡犬不留。
我持刀入陕北,石家满门诛绝。
我带刀赴点苍,点苍派江湖除名。
我拖刀上金銮,狗皇帝血溅龙庭。
男儿到死心如铁,人间情事漫磋嗟。
纵心如铁,亦漫磋嗟。
最快的刀,原来也斩不断情丝。
既有男女意,也有兄弟情。
此后三百年,整个天下仍会记得这把刀,名为漫磋嗟。
后记
我是江南最豪富的家主,我娶了江南第一的美人。
我是“天下第二刀”。
要问我为什么只肯自称天下第二,我会说,老子喜欢。
但有人会替我这样宣扬:“他活着的时候,天下人只能争第三;他死了之后,江湖才会出现第一。”
我终于可以想看书就看书,想写诗就写诗,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在我的刀足够快之后。
我觉得很难过。
因为现在我才明白,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够用刀来解决的,我们要考虑的只是刀够不够快。
这句话是对的。
原来真的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