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陇头行(下) 第九章 赊取松醪一斗酒(第2/3页)

她眉梢一剔,就待反讥——袖中自有她的青索,那是她的剑,她的爪,她的胆气,她的魂魄。她心里冷哂一笑:自己此生,何曾又真的指望过别人来!她就要发作。

韩锷虽没转身,却已感到她欲有所动作,忽一回脸,面上全是伤惨哀痛,只听他用极低的声音:“阿柠,这一生,你就一次也不肯听我一句吗?”

他那一张脸上,近经折磨,锋棱尽出,落拓潦倒中却有一抹说不出的阳刚之劲,这是一向识得他的杜方柠却也没见过的。

看着他的那张脸,唇上虽已刮过,但唇髭犹露茬青青,杜方柠的心中不知怎么就一软。只觉自己忽生软弱,忽感依赖。这一生,她一向最痛恨软弱与依赖,但这一刻,那突然升起的软弱与依赖的感觉又是这么的美好,好像可以把自己真的认真交托给谁一般。她唇角动了动,还想硬撑,可一股柔情不知觉就涌上了她的唇角。

韩锷也感到了她那唇角一颤的温柔,脸上温颜一笑,然后重又整肃,低声道:“谢了”。一转身,再不理方柠。面对利与君这等高手,他可也不敢不全力以赴,心中也不敢生起一丝杂念。

他重又回头,只留给杜方柠一个背影。那背影说不上伟岸,却极紧强挺实,杜方柠心中忽有一丝踏实之感。在整年的盘算争斗中,她久已消失的女性的感觉难得的在心中一现:就让他一次吧。技击之道,自己虽允称精擅,但毕竟,有好多境界是他曾睹而自己还未能窥及的。她是一个女子,女子的感觉是弥漫的,不如他一个男子的紧挺固执。所以,修为不及他也属正常,因为要她操心旁骛处原较他要多多了。她心里这么想着,不知怎么对这个男人又是感佩又有一丝谦让纵容的温情。她低声道:“好,你小心。”

说着杜方柠便转身退下,站回自己那个小圈子。瞿立却在她耳边低声道:“他是谁?”

是呀——他是谁?他是谁呢?杜方柠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跟这个异性知己的瞿立交待。——他是谁呢?她无法依着世俗规矩将他描画绍介,只低声道:“你放心,有他出手,就是败了我也认了。”

韩锷对自己却并不那么放心。利与君忽大笑道:“好好好,走了一根索儿,来了一把剑,有你相斗也是一样。老子早就想跟你挑挑,碍着你师傅面子,怎么也抹不开这个脸。今天你来了,可是正好。”

他容色忽正,冷声道:“我出手了!”

他说出手就出手,再无迟疑,韩锷不敢怠慢。利与君的“擒龙纵鹤”之术称誉天下,可不是他敢轻忽的,刁斗上的小计忽然后悔自己多事来这校场一趟。他为锷哥担心,手心里全是冷汗,场中已鹰飞鱼跃,韩锷的一支长剑与利与君的龙鹤爪已斗到了一起。他们出手极快,满场之中只见人影翻飞,爪影纵横。那满天爪影中,是韩锷的一条青白剑气。相搏至此,满场的人大多只觉好看,只觉凶险,却已看不出说不明到底好看在哪里,凶险又在哪里。连那些给子弟们讲解以求他们有所得益的老辈们也全被牵动了心思,住了口只管凝神观战。

那边洛阳王府的人也没料到还有此搅局,纵心思敏锐如区迅,一时也忘了盘算韩锷的出现的利害多寡。他与利与君同事多年,却也还没见过他这样的倾力一搏。那边卷棚中的洛阳王忽然端坐,先是面上大有撼色,似恨未能真的延揽韩锷入府。接着,他面色越来越严肃,已全身心投入这一扬对搏中。

主考棚中的路肆鸣却一瞬间忽似静如磐石。他与韩锷曾有对战,深明根底。他一只手却抓入了椅子扶柄,越陷越深。——自己与韩锷还有紫禁之约,哪想他这半年多来进境已如此之速!这韩锷的潜力当真不可轻测。

——如此一搏,在场的好手,只怕人人均已陷入局中。思量着如果自己就在场内,对方如此一招袭来,自己该当如何?余小计又要看韩锷与利与君的对搏,又要时时观看杜方柠脸色以度知情势如何,又要看区迅与路肆鸣的反应以增资判断,一时忙得他只恨少生了两只眼睛,全不够用。场中忽然一场清啸,利与君忽然拔地而起,韩锷却也越升越高。他两人在空中只见一只长剑夭矫,一双枯爪在大袖中飞舞,接连触了几触。然后,利与君在空中大笑道:“韩兄果然年少英迈,老夫今天备战不足,打不过你,这场胜局算是你的了。”

说罢他就大笑而遁,余下韩锷望空中抱剑道:“小子不敢,前辈承让。”说话时,半空中飘下一截利与君被斩断的衣袖。想是利与君情知如再与韩锷斗下去,不见生死,胜负难定。他只求一战,求那技击之味,于胜负原无所挂怀。起码不值搏命,所以衣袖被斩,当即飘然而遁。韩锷长吸了一口气,开声道:“还有哪位前来一搏?”

他望向洛阳王那边人群内,连问三声,均无人应答,就是急智如区迅,一时也不知怎么办好了。他为敲定局面,又问了声:“这边诸位,可还有要上场的吗?”

区迅望向洛阳王,洛阳王却轻轻地摇首一叹。区迅便会意,知道手下之人已不必上场了,轻轻拍了拍手,示意今日之事已完,却不由面色黯然。

韩锷见洛阳王那边已没有反应,场中也无人应声,便回眼看向杜方柠与她身边的武鹫,声音柔沉下来:“可有哪位上来赐教?”

按他所想,此时武鹫也就该上场了。接下来,他当然会败给武鹫。然后,今日之事就算已完。他与方柠并肩对敌时原多,好多事,不需说也该有默契的。他只等方柠跟武鹫说上一声,当然如果她能领会自己心意的话,最好派瞿立上场,然后自己败给他——自己今日出手,大半为了方柠,小半却是为了瞿立感召。但想到瞿立那骄傲自负,只怕不肯捡这么个偏宜,心里又转念道:那就武鹫来好了,只是要快,他可不想再这么站下去。

他于胜负之名本无所挂意,眼睛急急地盯着方柠,眼神中却半是疲态半是对自己的讥笑,笑自己终于忍不住的出手。杜方柠却轻轻跟身边瞿立和武鹫二人不知说了句什么,然后看向韩锷,微微一笑。韩锷知她已明自己心意,不由心情一畅,遥遥地望向刁斗上的小计咧嘴一笑,半是高兴半是自嘲,心道:回去以后,断逃不掉这可恶小孩的时时嘲戏了。

他回目场下,却见杜方柠冲他眨了眨眼,促狭一笑。那一笑灿若春花,笑得韩锷眼中一迷,然后只见——她带了瞿立与武鹫,竟就此转身而去!

韩锷心头大急,他此时形格势禁,追也不能。——她这算什么?她怎么能这样离开!生生把自己抛下?他张了张口无声地在唤她回来。没想杜方柠头也不回,渐去渐渐远,只留下那一笑得灿烂狡黠,竟生生把韩锷晾在了场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