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日色赋 第七章 千杯绿酒何辞醉(第2/3页)
他心细,先听了会四周有没有脚步声——锷哥为人坦荡,以为艾可只是要折辱他,以他的仁恻之心,断想不到那艾可会如此的虐待他自己的老父。但那艾可又知道什么“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余小计靠近柴房门口,伸出一只手,握着那锁轻轻一拧。他当然拧不断锁头,却很容易地拧脱了那锁下的铰链,把它从木头上拨出。轻轻一开门,一股霉味就传了出来。柴房里黑漆漆的,小计低叫道:“伯伯,伯伯,你在吗?”
门内却没有应声。但柴房内分明有人,因为有一个老者的呼吸声。柴房内更暗了,余小计适应了下,才看清那老者的卧处,地上只有一卷脏极了的被子。小计靠上前,定睛一看,果然是锷哥的老父。他一把把他扶起,却闻到了柴房中一股屎尿的臭气。他心头一怒:姓艾的果然就不是人!这些天锷哥父亲可能解手都没出去过。接着鼻头一酸,拉住那老人的手道:“伯伯,我叫你,你怎么不答应?”
那老人怯缩着,手在他的手里轻轻发抖,颤声道:“我不知道是喊我,我想不到还有人叫自己伯伯。”
余小计低声道:“伯伯,是我,我来救你来了。咱们别出声,只要出了这院子,到了锷哥那儿,就再不怕了。我是小计,你见过的锷哥的兄弟,余小计啊。”那老人却还在害怕,喃喃道:“什么锷哥?你是说小锷吗?啊,你是……,你是……”借着一点泄进门内的微光,他终于认出了小计。余小计笑道:“不错,我就是小计啊。”
他侧耳听了听园内声息,伸手用力一扶。他此时功夫大进,已远非一般技击之士所能比,搀扶一个老者在他不算什么难事。他身如猿猱,几乎把那老者重量全负在身上,却没露出一点声息,一跃就出了柴房。回看了那房子一眼,口里恨声道:“本来该烧了这破王府,但今儿是没空了,总有一天,我要亲手烧了它。”说完,他一把那老者背起,就向园外悄悄逸去。
韩锷这一整夜却都缠在兵部里公干。他的事务极烦,正在筹算天下兵镇的真正兵力与财粮供应。他也想就此摸清东宫与仆射堂在天下——尤其是京铺之地真正各掌握了多少军队。这些本都为秘事,他要找人谈,却也要找到可以说的人。整整一夜,他都在兵部中和连玉查询卷宗案牍。可不知为什么,他心头一直隐有不安。
可他不会让这不安感干扰他的做事。如今局势,皇上已老病交加,东宫与仆射堂相争,当今长安可谓危矣。他即践其位,当任其事,以他脾气,是断不肯让一切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的。虽说万难,却总还想一尽己力。直忙到东方破晓,他一抬头,揉了揉已有些发胀的眼,看了眼身边的连玉,含笑道:“可苦了你了。但还不能睡,咱们今天还有不少事。一会儿,我上朝时,你去抓工夫小睡一刻吧。”连玉腼腆一笑,也没说什么。外面帘子一晃,韩锷先已警醒,一挺身:“谁?”
却见余小计露出头来。韩锷面上一笑:“小计?这时怎么跑了来。”他一挺身走出阁外,却见小计是一个人来的,身边没有跟人。他脸上一沉,不由责备道:“乌镇海呢?不是叫你不要一个人出来吗?你就这么不听话?”但小计神情却与平日大是不同,只见他眼圈有些红红的,似是才哭过,身上也湿淋淋的。韩锷大奇,奇后一惊,怒道:“可是又有人对你下手?”
余小计摇了摇头,默不作声,韩锷不知他是怎么了。他本不善说话,半晌才问:“小计,你别这样。锷哥刚才不该怪你,究竟怎么回事?”
余小计低头道:“锷哥,你跟我来行不行?”
韩锷一愣,余小计却已低着头转身就走。韩锷冲阁内连玉吩咐了一声,连忙跟上。余小计却停也不停,一直就向外走去。他出了内城,就向西岔,却一直岔出长安城外,一路上只管低了头。长安城外不远就是泾水的一条小支流,小计行到那支流旁边,肩头已忍不住地不可控制地抽搐起来。韩锷看得又惊又急,扳住他肩膀,柔声道:“小计,谁欺负你了?”
余小计默不作声,韩锷看向他脸上,只见他一张小脸上全是泪水,眼睛已整个哭红了。韩锷只觉心中一疼,轻轻揽住他肩膀——好久好久了,小计都没在他面前哭过了,就是哭,也从不像这次哭得这么凄惨。余小计轻轻挣出了他的手臂,奔到河边,见到那水。身子一软,却就跌坐下来,似再也撑持不住了似的。
可他又不出声,这么无声的抽泣比什么都更能伤人。韩锷也坐到他身边,默默地找不出安慰的话,更不知该怎么问。余小计半天才止住抽泣,惭愧欲绝地把头弯到自己膝上,低声道:“锷哥,我对不起你!”
韩锷轻轻拍着他的肩:“怎么了,你到底说话呀。”
余小计抬起脸道:“昨晚,我把伯伯——你父亲救出来了,我去了怡亲王府。”韩锷一呆,怔在那里。却听小计那抬着脸强迫自己勇敢地道:“可是现在,他死了。”韩锷的脸登时一白。他来不及反应这一句话,脸上只是一片空白。父亲……死了?死是什么呢?他今年,该还不到五十吧?
余小计强迫自己抬着脸看着锷哥的脸:“我把他本来好好地背出了怡王府,也没有什么人惊觉。这时伯伯问我:‘你要带我去哪儿呀?’我那时还很高兴,说:‘我们去见锷哥’。可他在我背后声音却都变了,直嘶哑着说:‘我不要,我不要。’我都愣了,不知道他怎么会这样,可他坚持着求我,说‘我不要,死也不要’。那声音好坚决,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回头怔怔地看着他,可接着,他却哭了。”
他的脸上忽浮起丝凄惨的神情,似是当时不懂的现在却开始明白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头一次见到这么大年纪的人哭。我想,要不先把他背到一个背人的地方慢慢劝他?他同意了,于是我们就来到了长安城外。我还是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带出的城,城门那时都锁了。我当时,就是把他带到了这里……他一直都不开口说话,我也不知该怎么开口跟他说。过了好半天,他才说:‘孩子,你是锷儿的朋友吧?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我,现在愧见他。他是他,我是我。他有他的傲气,我……我一生都没活得硬气,可在自己儿子面前,现在再去求他收容,那我这一辈子……’他没有说下去。我当时好像听明白了些,却又不明白。只听他道:‘他回长安了?’我点点头。伯伯的脸就变得神情好奇怪,好空茫,半天小心翼翼地问:‘锷儿现在事业是不是做得很好,很风光?’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就道:‘锷哥现在做元帅了,好大好大的官,要把你接回去享福呢。’他的脸色却似乎又高兴,又害怕,又有些惭愧,我也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我听他喃喃道:‘他那么硬气,那么努力,那么骄傲,一点也不像我这个不成材的……爹,做得多风光也是应该的。’我想他是在为你高兴呢,以为他答应跟我见你了,心里也高兴起来。可接着却听他没声了,过了好久好久,我都不知怎么开口了,他忽然道:‘可是,那是他的风光。我是再不能去沾的,要不,我这一世就真的永远成不了人了。他要是怕我在怡王府做下人伤他体面,我就再也不回怡王府了,也不去他那儿,我找个背人的乡下悄悄地躲到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