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草木岂堪酬雨露(第2/3页)
从孩子渐渐模糊的瞳孔中,相思似乎能看到这座荒城曾经的繁华,以及居民们那单纯幸福的生活。
而如今,却只剩下满天的尘埃,纷扬在一片废墟之上。
相思哽咽着点了点头。
孩子笑了:“那就好了,我好想好想他们啊……”
他的笑容突然僵硬了下去,并且永远停伫那幼稚肮脏的脸上。死亡仿佛在一瞬间倏然而来,夺走了他最后一点生命。
他身上的黑斑也在这一刻将他的皮肤全都占满,透出地狱一般的阴冷。他的手,紧紧攥住相思的衣衫,不肯放开。便如他攥住的是最后一丝温暖,一旦放开,他就只剩下一个人,饥饿疲惫地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永远等待那永不属于他的黎明。
相思紧紧拥住了孩子,柔声道:“一定会的……一定会!”
她慢慢除下了头盔。
这座死气沉沉的城池中,唯余的光芒仿佛在这一刻点亮,流泻在她的脸上。虽然此刻的她鬓发散乱,满面泪痕,但在这点光芒的映照下,却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宛如一朵在暮色中开放的莲花,四周的满天风尘也不禁惶然退避,守护着她的宁静与圣洁。
她将自己的脸贴在孩子的脸上,试图温暖这具早就冰凉的躯体。泪水点点而下,却洗不净那战火的污浊。
这一刻,她抬头而起,满空都是荒凉。
这一刻,杨逸之颓倚在城墙上,第一次,他看到了相思的脸。从此,刻于骨、铭于心,永世无法忘怀。
这一刻,相思轻轻放下孩子,转身,走向那巨大的高台。
这一刻,杨逸之放下了心头的执着,从此后,不需再是一个人的生命,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倾力助她完成。
这一刻,她想成为传说中的天降之莲,绽放在荒漠的城池上。
这一刻,神谕徐徐开启。
石座中人静静注视着她:“我知道你会回来。”他眼中透出深深的嘲弄,并没有理会相思身边的杨逸之,只向她伸出手,柔声道:“到我身边来。”
杨逸之伸手欲拦,相思却坚定地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道:“让我自己去见他。”她的声音如此温柔却又如此决断,让人不忍拒绝。
杨逸之迟疑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你要小心。”
相思勉强微笑点头,转身向石座走去。
石座中人一直伸出手,保持着邀约的姿势。
相思走到他面前,轻轻将他的手拂开:“我已揭下了面罩。”她将手中的玄光盔抛在地上,抬头注视着他,一字字道:“怎样才能拯救荒城的人?”
那人揶揄地看着她,收回手,苍白的手指无比怜惜的从自己披垂的散发上拂过:“不要问我该怎么做,而要问你自己愿意付出什么。”
相思咬了咬嘴唇,温婉如水的目光也变得坚定:
“我的所有。”
那人轻轻一笑,将目光投向残缺的穹顶,阳光倾泻而下,将他雪白的长发照得几欲透明,他整个人也笼罩在一层雪白的光晕中,显得不再真实。
他轻声道:“我有很多的名字,有的很长,有的用你们的文字根本无法书写……但此时此刻,我有一个新的名字。”他望着指间的一缕长发,自顾说下去:“我,就是上天降临的灾星,这座城市的重重劫难。所以,你可以叫我‘重劫’……”
相思打断他:“我只想知道如何救他们。”
他突然回头,目光陡然变得森冷如玄冰,满头如雪的长发在空中飞散,方才的慵懒、从容都化为无边的怒意——为相思的突然打断而愤怒。
“从此刻起,你必须时时默念这个名字。必须忘记你曾信奉的一切神明。从今而后,无论恐惧、痛苦还是欢乐,你的祷告都只能因我之名——因为我已是你灵魂的主人。”
相思看着这个孩子般喜怒无常的人,没有恐惧,也没有退缩。
她轻轻摇了摇头:“为了救荒城的人,我可以付出一切,包括生命。但却不能勉强我自己去信仰你。”她的目光清澈而坦然,似乎不带一丝尘埃:“也不愿,欺骗于你。”
重劫猫眼般的眸子凝成一线,宛如薄刃,在她脸上寸寸扫过,突然挥手,他身后的帷幕徐徐开启。
那是一只巨大的石鼎。
浑然天成,似乎不是雕刻而就,而是大自然天造地设的一朵莲花形的石鼎,那是诸神未曾长成时天地的印记,镂刻着无穷无尽的岁月。
透过石鼎上方滚滚浓烟,依稀可见鼎中盛满了绿色汁液。这些汁液浓淡不一,现出从浅碧到墨绿的不同色泽,竟有十余种之多,彼此纠缠但绝不融合,在鼎中不住翻滚沸腾。
重劫缓缓行到鼎前,苍白纤长的手指在蒸腾的水气中轻轻抚过,他的动作中充满了温柔与爱惜:“你可知道,这个世上最仁慈的神明,就是创造这个世界的大神梵天……”
他的眼中现出景仰之色,双手缓缓张开,似乎要指示梵天那无所不在的仁慈,又似乎是在拥抱天空:“他以大慈悲创造出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却又满含伤悲地沉睡了,任由他最心爱的子嗣们在这片大地上苦行,受着风霜雨露之苦。但他并没有舍弃他们,这个鼎便是证明。”
他的双手垂下,拂着鼎上的纹路,那是巨大的莲瓣,古拙而苍老地盛开在鼎身上,仿佛一朵末世的残花,盛开在岁月的轮回中。他的眼睛中满含肃穆:“这只鼎,传说便是由孕育梵天的莲花所化,乃是大神对这个凡间最后的恩赐,所以,它也具有创造的能力,可以洗尽这个世界的污秽。”
“而我,经过虔诚的供奉,才获得上天赐下的神谕,在鼎中为荒城居民调制救苦之药。一共一百四十七种药材,其中二十五种堪称名贵,十一种价比黄金,五种可谓稀世奇珍……但却还是治不好他们,因为我缺了一样东西。”他双手扶住石鼎边缘,凝望沸腾的药汁,方才的愤怒仿佛已随着鼎上的浓雾消散开去,只剩下深深的伤痛。
那一瞬间,他化身为世间最善良的名医,为自己无法拯救病人的疾苦而垂泣。
相思不由为他的变化而疑惑,喃喃道:“还缺什么?”
重劫似乎再度被她从哀伤中惊醒,徐徐抬头,眼中的痛苦瞬间就已散去,化为一个刻骨的嘲弄。
相思不禁一怔。
所有的痛苦与悲悯仿佛只不过是一场夸张地演出。
重劫似乎很为自己的表演而得意,轻声笑了起来,将双手徐徐探入还在沸腾的药鼎。
粘稠的汁液顿时将他苍白的衣袖吞没,但他的笑却没有停止。
良久,他从鼎前起身,手中却多了一柄匕首,一只玉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