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赤炎之瞳 第七章 涸辙之鲋(第6/12页)
整个店里的人都吃惊地转过身,——对生活在八井坊的中州人而言,金铢这种东西可不是随便能看得到的,连安康都忍不住这边跑过来,安心只是嬉笑着将金铢捏在手心里,躲闪来去的不让哥哥看到。
然而,安大娘却无动于衷,只是空着一双眼睛,伸出手在空气里摸索着,嘴里喃喃:“人呢……人呢?为什么……为什么刚才,我觉得坐在这里的,是我的孩子?”
她唠叨着,颤抖的手指忽然摸到了一物。
那是一封被偷偷压在碗底下的信。
安大娘触电般地一震,枯槁的手在信上摸了又摸,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时,那个在后面劈柴的青衣人忽然无声无息地走到了她身边,主动开口问:“大娘,怎么了?要我替你读一下这封信么?”
“好,好!”安大娘如遇救星,战栗着将信塞了过去,“快,念念……替我念念!”
穆先生从老妇人的手里接过信来,压根看也没看,只盯着安大娘,一字一句地开口道:“这是你女儿写给你的信。”
当魁元馆里爆发出惊呼时,白墨宸和殷夜来已经走出了这条巷子。
软轿到了巷口时,随行的白墨宸却停了下来,站在“八井坊”界碑前,回顾了一眼这条破败而困苦的街道,眼眸里的神色复杂而奇特。
“白帅。”随行的侍卫低声,“回去么?”
白墨宸却摇了摇头:“去一趟黑石礁吧。”
“黑石礁?”侍卫长诧异无比,却不敢多问。
——如今海皇祭已经过去了,要去黑石礁干什么?白帅一贯不是这样做事顾前不顾后,一时心血来潮便要冲动做事的人,然而自从昨夜从行宫见驾回来后,今天的言行实在是有些反常,让追随了他多年的下属们有些摸不着头脑。
海皇祭过后的黑石礁,已经是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从听涛阁上看下去,岩石上只有海鸥在盘旋,发出低低的鸣叫。海风冷肃,呼啸着带来一股淡淡的腥味。
西海上的血腥,难道都已经传到云荒了么?白墨宸微微蹙眉地望向海边。
沉默里,忽然听到殷夜来轻声道:“今天谢谢你了。”
“何必谢我?”白墨宸喝了一杯酒,喃喃,“我知道那个女人不过是你的继母,和你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难为你这么多年来一直这样不顾一切地保护他们。”
殷夜来垂下眼帘:“阿娘她虽不是我的亲妈,却对我很好。”
“是么?”白墨宸有些不信,“天下的继母,从来都是偏心亲生儿女的。”
殷夜来笑了起来:“是啊,她对心儿和康儿的确比对我好。记得有一次家里两天揭不开锅,给爹买了药后只够买三个馍——她揣着回家来,把最大的给了康儿,第二的给心儿,最小的才轮到我。”
白墨宸有些诧异:“那你为什么还觉得她好?”
殷夜来支着腮,望着遥远的大海,忽然笑了起来:“因为那时候,我忽然就明白了,其实她也是爱我的——因为她把最小的馍给了我。”
“哦?”白墨宸不解。
殷夜来叹了口气:“要知道在那个时候,她自己也已经饿了两天了。”
白墨宸一震,没有再说话。
十月寒风凛冽,耳边只有连绵不绝的涛声,声声入耳。
“你看,阿娘虽然也偏爱自己的亲生儿女,但却依然把我这个继女看得比她自己重,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先让我吃饱。”殷夜来淡淡的笑,“当我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就已经不恨她了。”
白墨宸凝视着她,叹息了一声:“其实如果换了别人,多半只会记得自己没得到那个最大的馍,而忘记了自己得到了什么。夜来,你真是一个善良的人,所以你才能不怀恨——对继母如此,对我亦如此。”
“是么?”她有些不自在,笑了笑,“我可知道自己的脾气不算好——外面的那些人还不都在说我又清高又孤僻,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
她说得直白尖刻,反而让白墨宸刺痛般地一惊。
当年为了避开风头,把她安置在青楼里也是不得已。他位高权重,身在明处,如果身边忽然出现了一个来历不明的良家女子,必然会引起各方的探究和注意,少不得暴露了她的身份。而如果他只是迷恋上了一个青楼里的花魁,那么在很多人看来,那就是合情合理了。
然而,他却忘了在这样的环境下度过十年,会对她造成怎样的压抑。
说到这里,两人之间又是良久无话。
殷夜来喝了一口茶,微微的笑。“今天怎么有空来这里和我说这些?”
“打了半辈子仗了,偷得浮生半日闲也好,”白墨宸看着窗外,低声,“十年了,从来没有好好的用过一整天来陪着你——真是对不住。”
“……”殷夜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墨宸的性格一向寡言而冷峻,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还真的让她有些不知如何答复——有什么对不住的呢?难道他还想把她当做光明正大的正妻来看么?她本身就是见不得光的外室,有着更见不得光的过往,能在黑暗里存身立命就已经侥幸,哪里还敢奢望别的?
“知道么?”其实,我并不是那个乡绅的儿子。”只是一个恍惚,忽然间,却听到墨宸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只不过是卖身替他儿子抵了征兵的名额而已。”
什么?她悚然一惊,回过神来。
他……在说什么?
“我出身之贫苦低贱,远超出别人的想象。”空桑的元帅轻声道,望着海那边,“我的故乡在北越郡的九里亭,父亲是个玄族佃户,在乡绅的采石场里做苦力。因为穷,到四十岁上才存足了钱买了个中州女人当老婆。”生下我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老了,完全没有办法养活一家人。所以我小时候过得非常艰苦,甚至在冬天都没有一双鞋子穿,只能用茅草搓成绳子绑两块木板在脚下,赤足在齐膝的雪里行走。后来我母亲心疼我,拆了自己唯一一件棉袄,做了一双虎头棉鞋给我穿,自己却挨着冻。那双鞋,我一直到今天都保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