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丧仪(第8/8页)
倾枝素来仗着自己那两分姿色,兼之机巧乖觉,对上懂得讨好,对下牙尖嘴利,在丫鬟仆役中颇有些横行。几年来倒也无人惹她,她便以为旁人皆怕了她,浑不知诸人忍她许久,一来是看她爹妈在府里几十年的脸面,二来当她小丫头不懂事,难免莽撞些。然而三年五载下来,旁人早憋满了火,暗地里都盼着墙倒众人推的机会。此刻听管家娘子当外人面训斥她,均觉百般顺耳,有人趁机笑道:“可不是。这丫头历来就没规矩,中午还霸着厨房灶台做什么桂糖藕粉糕,她又不是厨房的人,又没受上头差遣,自己一分梯己不出,直直就拿给太太们备的料来糟蹋,厨娘说她两遍,她还叉着腰骂人。”
诸人闻言均点头附和,他们眼里含着戒备,脸上神色似笑非笑,似对着一件怪异的玩物。有人朝龙蒴道:“这丫头蛮横惯了,连我们日常都受她的气,龙公子怕是仔细些,莫给她撞伤了。”
“呵呵,不妨事,小姑娘家而已……”龙蒴微笑摇头,眼里却一点点冷下去。话音方落,倾枝已嚷起来:“哪有这么容易撞伤的?”她想起来了,这个龙公子,不就是那穆迎香的夫君么?她刚被打蔫下去的胆气又壮起来。穆迎香是什么人?一个来历不明的野女人,靠给人做香写字混口饭吃而已,也就是个下九流的东西,还不如那些满身骚臭的皮货商人势大呢。先前人人都说她下贱,自己还撵过她,怎么,这会儿突然冒出个男人来,就仗势金贵起来不成?什么龙公子虎公子的,给表少爷提鞋也不配。会同那种女人结亲,可见也不是什么好货。
她心里满含怨气,语气越见刻薄,指着龙蒴道:“他个高高大大的男人,我一个弱女子,怎么就冲撞他了?”
“倾枝!”管家娘子一把扯住她衣袖,巴掌高高扬起。她飞快抬脚往管家娘子身上一踹,自己将身一扭,挣脱开来,嘴里一刻不停,埋怨不休。
管家娘子挥掌落空,腹上还吃了一脚,几乎气得仰倒,连声喊道:“即刻给龙公子赔礼道歉,否则捆了你扔柴房里去,两天不许吃饭!”
“呸!”倾枝大怒。下等人还想朝她动手?!她挨了萧凤合扔的玉枕,肩头至今疼痛不已,但心里始终满盈幻想,不信他对自己是无意的。只要随表少爷离了这桂川县,上省城,有多少富贵享不得?等表少爷要了她,等她做了偏房奶奶,头插金簪步摇,手持绫罗羽扇之时,吃的是金莼玉粒,饮的是琼浆香茗,出入有车马迎送,起居有人伺候,还用同这些人厮混在一道不成?到时候,人人都尊她是夫人,叫她奶奶,而这些人,只配一辈子老死在小小的桂川县……
“呵,好热闹啊。”厅外传来一声轻笑,众人回头一看,竟是萧凤合带人过来了,连忙都站直身子,垂着手退到一旁,有个管事的上来赔笑道:“小的们没脸,让表少爷看笑话,都是这丫头,”他指了指睡在地下的倾枝,恭敬说道:“这丫头实在不懂规矩,为点小事,竟同管家娘子打起来,我们劝也劝了,骂也骂了,怎得都不听,想拿绳子捆她呢,又碍着有客人在,这……”
倾枝方才同管家娘子厮打作一团,旁人又有劝的,又有拉的,又有笑的,更多则是趁机推搡她一把,很快便把她摁到了地上。管家娘子咬牙切齿,抡圆臂膀,结结实实给她两个嘴巴,又在她身上狠掐了几把,倾枝吃痛,手脚乱蹬,却早有周围人偷偷使了绊子,哪里挣得起来,只能杀猪般长声嚎哭,张三李四地乱骂。厅内一片混乱,龙蒴远远退到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
“你们啊。”萧凤合环顾一圈,叹了口气,摇头道:“论理我是亲戚,本不该说这话,可是,既明明白白有客人在,怎容得家里丫头闹腾?这里可是待客的脸面。咱们家历来对下人宽厚,但这般纵容,未免太过了。此刻你们家老爷太太不在,我少不得做个讨人嫌的差事,说上两句,你们厌弃我,我也认了。只是,若太太老爷们回来,当着他们面,也由得下人这么胡闹不成?”
听他这话,管事的额头见汗,连连称是。萧凤合虽是远亲,但家中颇有势力,同相府也攀了点关系,另听得有传言说他已点了州府同知,下半年就要上任。萧家阖家上下,无不仰仗这门省城贵戚。加之他来了这些时日,众人亲眼见着,确是进退合宜,风度不凡。因此,萧凤合几乎成了萧家半个主人,但凡说些什么,底下都毕恭毕敬听着,若有安排,皆当成自家老爷吩咐,尽心尽力去办成。
萧凤合说了几句,回头又跟龙蒴赔礼,直言治家无方,让龙公子看笑话,千万莫往心里去。龙蒴道:“无妨,谁人年轻时没个莽撞劲头。我看这姑娘心灵手巧,怕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才这般失控?方才一番厮打,到现在都没起来,当心弄伤了人。”
萧凤合闻言,这才慢慢转头去看地下的倾枝,一眼瞟过去,他脸上神色瞬间降了温,嘴角泄出一丝轻蔑的冷笑,很快回转到平日的温和。他只佯作认不得,又细看了两眼,方奇道:“这是……倾枝?哎哟,我竟没能认出来,怎弄成这样?”萧凤合笑起来,对众人道:“这姑娘,方才不还笑嘻嘻地来给我送糕点么?我刚赞她体贴细致,手巧做得好糕饼,怎么眨眼就躺到地上哭闹起来,真是个孩子。”说罢,他弯腰低头去扶她,倾枝却似被蜇了一下,四肢猛弹起来,像条干渴的泥鳅,阵阵往后缩去。
“倾枝,你还拿乔?!”管家娘子喝到:“你这般作乱,表少爷宽厚,不将你当场打死,已是你的造化,还敢扭捏作态?!”
倾枝不语,默默流泪,此刻她眼中的表少爷,几乎要变成一个怪物了。他何时赞她体贴细致?何时品过她做的糕饼?她连连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里最深处有恐惧慢慢升腾起来,似乎多年所憧憬的并非眼前这人……
萧凤合见她只是躲,叹了口气,回头对管家娘子道:“罢了,这丫头本就有些牛心左性,这几日跟着我,也颇见有桀骜之处,确实该管教管教。你们自有家法,我也不多嘴了。”
管事的得令,即刻喝令人上来,拿绳子将倾枝捆得结结实实,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