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狐殇(第2/8页)

迎香听着,想起他同芸娘之事,知他心中必也曾有此担忧,甚至在几十年岁月里成了一块大石,至今难以卸下,不由暗叹两声,低头又盯着那纸卷儿细看,纸上渐次透出一层绿雾,一股渺渺的香味萦绕升腾而上,如来自多年前的一缕春梦,幻胧绮思,柔情缱绻,带来最浓郁香软的粉色,却在时光中滤尽了肉欲与奢靡,只剩清雅淡愁、无尽哀婉,似暮春时连天的芳草,虽已站在繁华盛夏门槛边,却透来春去也的萧索,如冷肃秋风提早来到,残荷迎风招展,缕缕清愁荡漾,将那老在时光里的情韵唱作不歇的离愁哀歌……

嗅着这香,迎香脑子里如电闪般跃过许多片段,那些曾刻在眉梢眼角的喜悦,日日夜夜的期盼,都成了催人断肠的哀戚往事,成了不堪触碰的尖锐疼痛,被血肉包裹,渐渐钝了,但若碰到,依旧椎心泣血,不堪回望。

故人已远,春草离离……

你当是我今生的依托……

迎香的眼泪在这迷离香氛中缓缓而下,滴滴洒落在衣襟上,晕出两点模糊的痕迹。

“是春宵百媚……”她哑声一叹,打破凝固的气氛,回神见三人都正盯着自己,忙抬袖抹净了脸上泪水,朝几人尴尬一笑,“她想让我做的,必定就是这味道了。我识得这香,底子应是春宵百媚,不过淡雅得多了,一点不浓艳,相反清婉哀怨,好似……放了许久的陈香,但又未失真髓,好生其妙。我回去还得再细细琢磨下,看如何调制出来才好。”

龙蒴略一沉吟,点头道:“也是……叨扰这半日,我们该回去了。”说罢起身向柳望之告辞,携迎香归去。

何长顺同马夫子离了酒家,往县衙方向行去,马夫子一路上频频回头,欲言又止,何长顺料他还有隐情未报,看不下去,摇头道:“夫子,你若放不下辛厨娘那事,大可不必陪我一道回返,还是去酒家里再坐坐?或是请东家再去帮你说说?兴许厨娘一时心软,又出来见你了呢。”

马夫子闻言停下脚步,又往回看了看,柳氏酒家的招牌早已淹没在街道深处,看不见了。他盯着脚尖,想了片刻,慢慢摇头叹道:“……我估计是不会的了。她,她定是不愿见我的。”

看马夫子这般情形,何长顺于人情上再驽钝,也多少明了一二,猜到他心思,不由暗暗摇头,冷声问道:“你这般执着于此,当真只是想跟辛厨娘道歉么?”

“这,这……”马夫子脸迅速地红起来,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说道:“这个,我,我也并非……道歉肯定是要道的,还有就是看看她,知晓她过得可好,我知她死了丈夫,这许多年十分孤单,我,我也……”说到此处,他脸已红得如醉了酒,声音越发含混,满嘴里絮絮叨叨,蹦出戏文般的词句来,竟有些酸腐文人思暮小姐的意思了。

猜测成真,何长顺越听越觉难以接受,忍不住出言讽刺道:“夫子,你是读书人,这礼教应该是比我更熟知的。辛厨娘她可是寡妇,这寡妇门前……”

“又没有律法禁止寡妇再嫁。”马夫子撇嘴道:“我已知错了,昔年是我读书读昏了头,拿出身贵贱考量人,实在幼稚不堪……”

“现在知道这点倒也不迟。”何长顺不愿多言,搪塞两句,言自己得去衙门,就不多陪了。马夫子看起来还有话要讲,但对方既如此说,也不好挽留,只得由他去了,自己又站在原地发一阵呆,长叹口气,慢慢离去。

何长顺回到县衙处理事务,不到一个时辰便已事毕,一时颇为清闲。这两日算得上风平浪静,盗匪未光顾桂川县,上头没有新的公文下来,城里也无人递状纸,李大人每日看书习字,然后就是关在书房中不知忙甚,时常也叫父亲进去对谈。他歇了片刻,到前边问了当值的弟兄们,得知今日一切平静,无甚可忧烦之事,心头也颇为安定。

回到家,何主簿依旧在书房内看书,见儿子回来,问道:“你今日带马夫子看房舍去了?”

“是啊。就在城东北边的后街面上,街那边便是陇头河,三间大屋,十分整洁敞亮,拿来做私塾不错,又僻静又方便,周围没有住户,孩子们念书也不会吵到人。”

“嗯……”何主簿点点头,忽然一顿,又摇头道:“不好,不好。那房舍靠近陇头河,若有孩童不慎落了进去,害到性命,如何是好?”

“放心吧,爹。你大约已许久不曾去那条街上走动了,如今河边设有栅栏,不易攀越,几岁大的孩童想要跌进去还不容易呢。”

“哦,这样……如此甚好。”何主簿笑道:“我还担心会有孩童如你当年一般,一不慎就跌下去,当时围了满圈人,偏生无一个会水,幸得有苏公子搭救,才保住了你这条小命。”

“嗯……许多年前的事了。”何长顺叹道:“我还记得,那年我只五岁,又不会水,深秋的河里十分阴冷,落下去怕得不行,幸亏苏公子仗义相救……苏公子……”说到此处,他停下话来,细想了半晌,问道:“说起来,爹,苏公子后来怎样了呢?”

“这个……”何主簿也愣了,又想片刻,摇头道:“说不好。苏公子这人,历来就有些不同寻常,那般出色的人物,怎么就……”

“听闻苏公子后来疯了?”何长顺小声问。

“胡扯!”何主簿手在桌上用力一拍,瞪圆了眼睛,厉声道:“谁告诉你苏公子疯了?!芝兰玉树般的佳公子,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可称是桂川县几十年来数得上号的人才,怎么就疯了?人家不过是不同我们一般见识,出外闯荡去了。况且七年前,苏家遭遇大火,全家上下死的死、跑的跑,偌大家业落得个一清二白,苏公子回来吊祭时,言谈举止不也一如往昔么?”

“是。爹说的是。”见父亲动了怒,何长顺急忙改口,“七年前苏公子回来收拾家业时我也见过,依旧风度翩翩,只是更加沉稳了,面貌上竟不见怎么老。”他知父亲一直感念苏公子救过自己的命,因此容不得旁人说他半点不是,即使客观看来,苏公子此人实在有些惊世骇俗,甚至……有些人眼里算得上疯疯癫癫。

“唔,苏公子颇有仙气,不见老也正常。”何主簿轻抚胡须,摇头晃脑地叹道:“城中人总习惯唤人家苏公子,真计较起来,也该是被称作苏老爷的年岁了。唉,不知他现今身在何处,过得如何……”言罢,连声叹气,愁眉不展。何长顺见父亲这般,怕他又思虑过甚,心头烦忧,忙岔开话题道:“我看近日衙门里颇为清闲,爹也莫老看书了,有空出去走走。卢氏酒家新去的厨娘听闻也做得一手绝活儿,我带您去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