窨讖鼓(第8/17页)
她捧着茶,脸色铁青,几次欲言又止。
毕岸抱胸而立,表情如水,并不催促。公蛎心想,摆得一副好谱儿。
李婆婆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终于开口道:“毕掌柜,老婆子惹事了。”她阴沉地看了一眼毕岸:“我这些日,总是心烦气躁,动不动便想发脾气。比如今早这事儿,若搁往常,定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公蛎心想,呸,你不就想趁着苏媚没在家,可劲儿欺负小花和小妖么? 李婆婆仿佛猜到公蛎想什么,挺直身体,冷然道:“我虽俗了些,嘴巴碎了些,还是分得清轻重的。”顿了一顿,道:“这些时日,龙掌柜忙着生病,病好了忙着花天酒地,毕掌柜你又不常在家,这条街,尽是乌烟瘴气了。”
公蛎吃了一惊,顾不上她言语中的嘲讽,道:“发生什么事儿了?”
李婆婆摩挲着椅子的扶手,缓缓道:“我的阿狸,前晚儿死了。”
阿狸是她养的一只猫,已经老得牙齿都掉光了,每日里只爬在这张椅子扶手上打呼噜,从不出茶馆一步,见人不动不理,也不让除了李婆婆之外的任何人触碰, 所以大家几乎视它不存在。
公蛎心想,老人家真是小题大做。但见她伤心,便陪着小心道:“别是吃了被 药死的耗子,中毒了吧?”李婆婆严厉地看了他一眼,道:“它死于失血过多!但浑身上下无一处伤口,只是全身的血,一点也没有了。”
公蛎瞠目道:“你怎么知道?”
李婆婆回头看向后院,低声道:“我当然知道。”她倏然转回头来,一字一顿道:“因为我儿子,我相公,都是这么死的。”
公蛎吃惊道:“怎么可能?”李婆婆不耐烦道:“你总是这么一惊一乍的,像个长不大的孩子,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惦记。”
公蛎有些不服。毕岸道:“婆婆你继续说。”
李婆婆怔怔地看着毕岸,眼窝里满是泪水:“我儿子小时候长得可漂亮了,若是能长大……定然像你这个样子,英俊潇洒,乖巧稳重。”
毕岸的目光不由变得柔和。
“当年我久婚不孕,一直到二十三岁了才有了他,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可是五岁那年,突然死了。”李婆婆浑身颤抖,眼神空洞,“他缩在我怀里,不住地说,娘,我好冷,有人在吸我的血呢。”
她对着空气做出抱紧的动作,“我叫着他的名字,紧紧地抱着他,可是只能眼 睁睁看着他的脸越来越苍白,身体渐渐冰冷。”
公蛎忍不住插嘴道:“赶紧去找郎中呀!”
李婆婆牙齿磕动:“找了,不顶用。郎中的诊断结果都一样,失血过多。可是早上还活蹦乱跳的,全身也没有一处伤口,哪来的失血过多?”
公蛎问道:“他之前可是吃了什么东西,见过什么人?”
李婆婆自顾自道:“孩子当天晚上便走了。我抱着他坐了一夜,直到他在我怀里渐渐僵硬。等孩子下葬,我开始思忖这件事。”
“那天我在家做针线,门外拨浪鼓和梆子齐响,阿宝跑出去看热闹,我收拾了手里衣物,又拿了几文钱,稍微迟了些许。明明梆子声还在门外,等我一出门,已经不见了货郎,只见阿宝呆呆地站在空地上,嘴里念着不要扎我、不要扎我。”
“回到家阿宝说困了,我也没多想,谁知他一觉睡到天黑,我担心饿坏了他, 便拉他起来吃饭。他醒了,第一句便是‘娘,有人吸我的血呢。我好冷’。”
“儿子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死了,我也要疯啦,到处找可疑的线索,特别是那个 货郎。可是我找遍了方圆几里,只打听到他比较瘦小,个子不高,其他再也问不出 什么来了。因为没有证据,官府也不管。”李婆婆老泪纵横,满脸悲怆。
公蛎道:“后来呢?”
李婆婆抹了一把泪,黯然道:“后来?孩子没了,可日子还得过下去。还好相公人好,对我也体贴,没了孩子,他也没凉待我。可是过了不到一年,有天午后他说出去一下,结果再没回来。”
“那是个冬天,寒风裹着小冰晶刮得呼呼的,打在脸上冷得刺骨。傍晚时分, 我在家等急了,便出门找。等在一个偏僻角落了找到相公时,他已经快不行了。”
“我抱着他,一边哭一边叫他的名字。他微微睁开眼睛,说了一句同我儿子当 年一样的话:‘好冷,它在吸我的血。’我被吓到了,抓住他拼命摇晃。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臂,用最后力气说‘快点搬离这个地方,快点!’”
李婆婆声音凄厉,表情悲痛至极,却再无泪水流下来。“我报了官府,申请验尸,可仵作检验了之后,说死于不明症状的失血过多。全身无伤口,无打斗痕迹, 只是体内的血液全部没了。仵作判断‘或有隐疾而造成血液病变’,结论‘排除他 杀’。此事便不了了之。”
她忽然站起来,紧紧钳住毕岸的手臂,激动得浑身发抖:“可是我知道,他和 儿子都是被人害死的!有人吸了他们的血!”
李婆婆身上的恐惧、绝望和无助传递过来,公蛎也不由自主发起了抖。
毕岸看了一眼公蛎,将手按在李婆婆肩头,轻轻道:“婆婆不急,慢慢讲。”
他的声音平缓有力,眼睛深邃安静,仿佛有一种特殊的魔力,让人心安。公蛎不由朝毕岸走近了一步。
李婆婆平静下来,道:“人人都说,是我命克亲人。其实我巴不得死的是自 己。儿子和相公都死了,留我一人在世上做什么呢。没多久,我就卖了房子,去乡下亲友那里住了两年,又辗转多处,最后来到北市,在这里开了个小茶馆。”
毕岸忽然道:“那日你相公因何出去?”
李婆婆道:“我正要说这个。那日午后,我正在洗碗,他在门口劈柴,忽然支着耳朵说了句,外面什么声音?我出去看看。就是这两句,我决不会记错。”
“可是当时锅碗叮当,我并未听到外面有什么响声。等我处理完他的后事,也想起了这个事儿,问遍了街坊,都说不曾听到,只有一个在街口晒太阳的老乞丐说,他似乎听见几声梆子声,但听得不太准。”
“那时候洛阳还未宵禁,夜里值更,由各家轮值,所以梆子家家都有,常见得很,从哪里查呢。”
毕岸的目光投向茶馆墙壁上的茶牌,莫名其妙地说了句道:“婆婆的字写得很是不错。”
李婆婆道:“是我相公教的。他人长得好,学问更好。可惜不得志得很。”她偷 偷看了一眼毕岸,低声道:“他当年,长得同你一样好,不过不似你这般冰冷。”她的老脸上泛起一片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