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玕珠(第10/12页)

公蛎不由自主伸长了脖子,忽然想到毕岸所谓“相由心生”,忙正襟危坐,颔首微笑。两人一起目送她走远,江源轻叩桌面,感叹道:“自古河洛出美人儿,果然不假。可惜没看到脸。”

公蛎脱口而出道:“这有何难!叫了小二过来,打听下是哪家的姑娘,明天找 个由头瞧一瞧去。”

江源哈哈大笑,道:“兄长果然是个爽快人,甚合小弟心意。不过街头美人, 胜在远观产生的朦胧美和距离美,若是唐突纠缠,不仅玷污了这份自然随意,也破坏了自己欣赏的心境。我还是远远看着罢,只当浏览神都美景。”

这番说辞,同毕岸有的一拼。只不过毕岸是板着脸说教,而江源却说的云淡 风轻,无一丝让公蛎难堪之意。公蛎心情大好,忙附和道:“正是正是,公子高见, 同在下不谋而合。”

两人又聊了些洛阳的逸闻趣事和风景名胜,言谈甚欢。江源对河洛文化推崇备至,尤其对市井之间的诡异故事感兴趣,连带夸赞公蛎聪明能干,举止不俗。

公蛎在忘尘阁中,相貌人品皆受毕岸压制,如今江源对他恭维有加,不知不 觉找回了信心。趁着酒兴,将神医杀人入药案、张发杀子案、回纥宝物案、孩童失踪案等a(a  见忘尘阁《噬魂珠》。)添油加醋讲了一番,其惊心动魄,仿佛足以载入史册;而描述自己更 是不余其力,兼聪慧与缜密于一身,如何布套设局,连毕岸和阿隼都成了打下手的了。

可惜这些故事终究也没几个,公蛎转向讲述洛阳的风脉地气,吹嘘道:“洛阳 地脉最相宜,不仅牡丹名闻天下,也盛产美女,想当年洛神甄宓……”

江源听得津津有味,不时颔首微叹。两人你来我往,竟然将一大壶好酒喝得精 干,又叫了一壶来,叩桌而歌,好不痛快。及至微醺,江源一双凤眼笑意盈然,忽然凑近,压低声音道:“我听说洛阳乐坊数以千计,其中美女如云,乐技高超。兄长可愿意带我见识一下?”他这一双眼睛,便是长在女子脸上也显得过于妖媚,偏生在他脸上,配上高耸的鼻梁和入鬓的剑眉,平添了几分邪魅之气,却照样男子气 十足,无半分娘气。

公蛎在心里描画着他的眉眼,心想下次蜕皮,不如照着他的样子变化也好。听 他提到想去乐坊,更是说到自己心坎中了,眉开眼笑道:“这是自然,来洛阳不去乐坊梨园,岂不枉来?”

江源眼神迷离,懒懒一笑,道:“好,好,我们明日便去,如何?”顺手将公蛎的酒杯斟满。

公蛎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却忽然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一下,酒便醒了大半。

江源见公蛎握着酒杯一动不动,脸上笑容僵硬,关切道:“兄长若是明日有事,我们另约他时。”

公蛎醒过神来,扭头对着江源的方向,强笑道:“无事,这杯酒喝得急了些。”

一片淡淡的红光中,视力渐渐恢复。公蛎脑袋发懵,手脚发麻,浑身不适,揉了揉了眼睛,打起精神道:“明日见面再定不迟。天色不早了……”

一抬头,要说的话生生又咽了下去。

红光中,不见江源,却见一头高大的年轻白狐,眉眼细长,毛色光洁,正端着酒杯俯身看着他。

公蛎的手抖了一下,忙将酒杯放在桌上,道:“在下不胜酒力,让公子见笑了。”

白狐的影子瞬间隐去,只见江源——或者白狐微微笑道:“如此,兄长早些回去休息吧,我们明日巳时一刻再见。”

头又开始剧烈地疼起来。公蛎不敢表露出分毫惊诧,强颜欢笑道:“多谢江公子款待。”

出得门去,楼下酬谢道贺者的宴席已经撤去,大腹便便的掌柜正在指挥伙计们收拾家什,公蛎同他说了几句道贺的话,趔趄着走了出去。

门口的冷风一吹,脑袋轻松了一些,原本阴翳的视线清晰了许多。公蛎伸了个 懒腰,茫然地朝街口望去。

大雪纷飞,街上的行人同夏日相比少了许多。流云飞渡门前,一个身怀六甲的美貌妇人刚买了胭脂水粉出来,身边一个衣着华美的黑壮男子,一边嘘寒问暖,一 边搀扶她小心地登上马车。

公蛎的眼睛一花。那黑壮男子分明是一只壮硕的黑熊变化而来,毛茸茸的大脑 袋,比那妇人高了足有一头。

黑熊似乎觉察到公蛎的目光,凌厉地朝他看了一眼,微光一闪,体貌恢复正常。

这下无论公蛎如何细看,再也看不任何端倪了。

 公蛎忍不住咧嘴一笑。东都洛阳地脉奇异,人口百万,不知有多少魑魅魍魉混迹其中,一两个得道的非人贪图人间的荣华富贵,冒充人类生活,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儿。自己若同玲珑成了亲,在黑熊看来,岂不一样?还有江源,不过也是个混迹 人间的非人而已,只要无甚恶意,交往起来比凡人也方便些。

只是自己道行浅薄,以前从未看穿其他非人原形,今日这是怎么了?

一瞬间,又想到了眼疾。听说人死之前会回光返照,原本奄奄一息的也会突然恢复力气,难道自己这双眼睛,是要瞎了之前的“回光返照”么?

蹒跚着回到房间倒头便睡,直到胖头叫他起床吃饭,这才醒来。

天已经黑了,大雪映照下,光线比往日要亮上许多。公蛎这才发现房间里竟然多了好几件家具:一件黄花梨脚凳,一件独脚红木圆桌,还有一件樟木雕花衣柜。

公蛎好生奇怪,问道:“这谁送来的家具?”

胖头呵呵笑道:“不是您亲自去老木匠家订的吗?”

公蛎狐疑道:“我订的?”

胖头笑嘻嘻道:“半月前订的啊。当时我也在场,你说屋里家具旧了,要换一 换,挑了好久,才选中这几件。今日中午,老木匠说家具做好了,要虎妞送来,我看你不在家,就自己搬过来了。”

公蛎纳闷不已,难道是哪一次酒后定的,不记得了?忙问道:“钱付了没?”

胖头道:“已经付了。”

既然钱已经付了,公蛎便不再多问。这几件家具看来是下了工夫的,件件精致,公蛎心想,若是玲珑见了定也喜欢,如今早早定了,到时成亲时少买几件即可。

(七)

不知是不是酒喝得多了,半夜时分,公蛎口渴得难受,正辗转反侧纠结着要不 要去倒碗冷茶,忽听一阵响动,似有轻微的锣鼓之声。

公蛎支起耳朵。果然,先是一阵击鼓,听起来既不像嫁娶锣鼓般欢快,又不似 丧鼓般哀伤,声音沉闷、庄重;接着锣鼓长号齐鸣,中间夹杂着长长的咏叹和古怪的字符,听起来死气沉沉,却又让人烦躁不已。

公蛎索性坐了起来,耳边的声音倏然消失。摸黑儿倒了一杯冷茶喝了,重新躺在床上,锣鼓声又响了,小而清晰,直直地往他的耳朵眼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