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海泡子(第5/8页)

教士小心地走下丘陵,脚下一踉跄,差点被一个鼠洞绊倒。他慌乱地直起腰来,陡然发现在土包的另外一侧,居然有一处池塘。

如果老毕在旁边,就会告诉他这在当地叫作海泡子,其实就是一个方圆只有二十多米的塌陷大坑。夏天雨水多的时候,里面会积满雨水,成为一个个泡子。

这一处海泡子的边缘,青草倒伏内卷,水面浮着一层厚厚的绿苔,散发着腥臭油腻的气味,像是马戏团里那些脸上涂彩油的小丑。池子表面看起来和周围的草原并无二致,但绿得让人发毛,不是生绿,而是死绿。它没有通往别处的水道,而且坑底有一层腐烂层叠的草植,会阻止水渗入土壤。所以海泡子里的水是永远静止、无从逃遁的。

海泡子的旁边有一条不显眼的小路,野草被无数脚印压倒,想必是草原上的动物来喝水时踩出来的。

柯罗威教士站在海泡子边上,心想马可·波罗可没提过这样的景色。他好奇地蹲下去,随手捡起一根树枝,想去搅动水面,看看水底到底隐藏着什么。可他还没把树枝探过去,就听到老毕那边发出一声惊呼。柯罗威教士连忙回头去看,一下子呆住了。

在车队休憩的地方,不知从哪里冒出四个陌生的骑手,把马车团团围住。他们每个人都穿着灰土色的蒙古短袍,斜露着右侧的黝黑肩膀,头戴毡帽,胯下的坐骑毛色斑杂。这些人腰间的马刀连鞘都没有,却磨得雪亮,还有人肩上扛着一把旧式火铳。

老毕知道,这是碰到马匪了,连忙战战兢兢地打躬作揖。那四个人呵呵笑起来,先是好奇地看了看车上运送的那些动物,然后又朝远处张望了一眼。万福浑然不知即将到来的危险,仍旧埋头嚼着青草。为首的人手一指,问那是什么,老毕说是大象,是传教士带来的。

他趁着这个话题,又赶紧补充了一句:“几位爷,这是传教的车,里头除了书和粮食,就只有外面那头送给知州的大象,别的啥值钱的都没有。”说完还抬头看了一眼车顶的十字架。

这是个隐晦的警告,告诉马匪们这位不光是洋人,而且还和官府有关系。如果是一般的匪徒,不愿多事,会就此退去。可这些人却哈哈大笑起来,让老毕觉得胆战心惊。

其中一个人从怀里掏出一尊小金佛,在老毕眼前晃了晃。老毕双脚一软,瘫坐在地,嘴里高声惨号起来:“金丹道!”

老毕一半是吓的,一半是在提醒柯罗威教士,让他别靠近。

柯罗威教士刚刚从承德司铎那里听到这个词,现在听老毕一喊,立刻意识到自己遭遇了草原上最危险的匪帮。他们自从被政府军击溃之后,就逃入草原深处,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碰到了。

教士被恐惧攫住了意识,双脚在海泡子旁根本挪不动。所幸这里有丘陵遮挡,马匪暂时还发现不了。教士谨慎地把身子蹲下去,只露出半个脑袋,哆哆嗦嗦地观察着眼前的动静。

这个距离,不大声喊叫是没法听见的,所以接下来发生的事,柯罗威教士感觉就如同在看一部默片电影。

先是马匪们对老毕说了几句,老毕扑通跪倒在地,连连叩头,涕泪交加。然后其中一个马匪掏出火铳来对准他的后脑勺,又被另外一个人拦住,从腰间拔出一把精致的银匕首,正要去抹老毕的脖子。老毕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猛然推开那人,跳进教士乘坐的马车车厢里,拿出一把枪来。

那是一把史密斯-韦森的M586转轮手枪,里面塞满了六颗子弹,是教士从美国带来防身的。这一路上虽然意外不断,总体来看还算太平,所以教士随手把手枪搁到车厢里,一直没机会使用。老毕知道这把枪的存在,还好奇地把玩过一下。

老毕紧张地握着手枪,手腕直抖。可那黑洞洞的枪口,是个真真切切的威胁。马匪们没料到这个车夫居然还有枪,一下子都不敢上前。老毕喝令他们后退,其中三个人只好倒退了几步。可就在这时,为首的马匪突然手臂一振,一道银光刺中了老毕的咽喉。

老毕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要去扣动扳机。可他根本没受过训练,不知枪上的保险还没打开。马匪们先是躲了一下,一看对方根本没开枪,便重新狞笑着聚拢过来。从人群的间隙里,教士看到老毕的咽喉插着一柄匕首,嘴巴一张一合,双眼流着泪看着丘陵这边。

教士心中一阵抽搐,那一瞬间他看懂了。老毕的眼神是在恳求自己,似乎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情要托付。还没等教士想到是什么事情,老毕整个人先是骤然一紧,嗬嗬发出几声虚弱的呻吟,然后扑倒在草原上,两条腿一顿一顿地抽搐。

其他车夫早已经四散而逃,可在无垠空旷的草原上,他们怎么跑得过马匪们。很快那些可怜人就被追上,一一被杀。一时间惨号声四起,鲜血泼洒在草叶上,风中透着浓浓的血腥味。

为首的马匪没有动,他蹲下身子,从老毕的尸身上取走那把手枪,简单地玩赏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别到了自己的裤袋里。

教士以为他会就此离开,可那个马匪首领却转头,朝丘陵这边看过来。原来老毕临死前的眼神,根本没逃过这家伙鹰隼般的眼力,轻而易举地就判断出教士藏身的位置。

马匪首领直起身来,似笑非笑地朝着丘陵走过来。教士浑身紧绷,巨大的恐惧让他不知所措。当首领走得足够近了,教士能看到他的面相很沧桑,唇边有一圈络腮胡子。不过这人的右侧眼眶上没有眉毛,整个脸庞像是两片不相干的油画拼接而成,看上去扭曲而狠戾。

他走路的姿势和人类不太一样,弓腰屈腿,脚尖点地,活像是草原上的一头孤狼。走得越近,笑意越发狰狞,仿佛对接下来发生的凌虐满怀期待。

就在马匪首领即将接近丘陵时,柯罗威教士手里握着十字架,试图向后退去。这并不代表任何有意识的逃脱,只是人类在面对死亡时最自然的反应。

可是丘陵后头别无他路。教士一不留神,脚下一滑,整个人滑过长满了嫩草的坡面,扑通一声跌落到丘陵下的海泡子里。

几乎在一瞬间,他就被浑浊的水和带着腥臭味的绿苔包围。柯罗威教士闭上眼睛和嘴巴,试图向上帝祈祷,可人类本能的慌乱让他手舞足蹈,随即大团大团的腐液灌进了他的耳朵和鼻子里,令他痛苦不堪。这种体验,如同坠落地狱一样——说不定比那还糟糕。

这个海泡子口径不宽,里面却深得很。柯罗威教士的身子经过片刻挣扎,继续朝水底沉去。他很快发现,油腻的渣滓只浮在表面,下层的水质似乎变得纯净了一些。柯罗威教士在水里睁开眼睛,居然还能勉强看清周围,如同置身于死寂的鱼缸。他惊恐地发现,在壁边杂乱的水草之间,居然还纠缠着一具暗白色的人类骨架。这大概是海泡子的上一个牺牲者。它的下颌张开,肋骨尖漂荡着几缕看不清颜色的破布。随着柯罗威教士四肢划动带动水流,它在水草间也缓缓移动,像是不甘心自己的沦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