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马王庙(第5/6页)
一位从锡林郭勒来的年轻牧民随着同伴进入赤峰城,他先办好了自己家的事情,然后扛着两个褡裢袋,又去看了诺亚动物园。他惊叹于万福的雄壮和虎贲的凶猛,又在虎纹马吉祥——现在已经改名叫巴特了——面前伫立良久,羡慕不已。
这时一位和蔼的老喇嘛凑过来,对他耳语了几句。淳朴的牧人立刻露出诚惶诚恐的神情,听喇嘛说完以后,他先看了看远处的万福,再看了看近处的虎贲,眼神里放射出狂热的色彩。这位牧民垂下头颅,任由老喇嘛的手掌摩擦头顶,随后两人分开离去。
远处的虎贲看到这一幕,野兽的直觉让它发出一声不安的吼叫,引起周围不明真相的游客一阵赞叹。整个动物园只有小满听懂了虎贲的意思,他找到柯罗威教士,“啊啊”地扯着衣角。教士见小满神色有异,以为是虎贲病了,可小满却总是摇头。
柯罗威教士莫名其妙,安抚了小满几句,很快就走开了。小满沮丧地靠在笼子旁边,不知该如何表达才好。忽然他感觉前方的阳光被一道影子遮住,一抬头,看到守园人走了过来。这个人肩扛铁锹,神色阴冷,目光锐利,似乎能读懂小满脸上的焦虑从何而来。
小满伸手指向锡林郭勒的那位牧民,他正朝着动物园的出口方向走去。守园人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杀意滔天,可还未等他握紧手中的铁锹,牧民的身影已经穿过拱门,在孤星旁边的拐角消失了。
“来不及了。”守园人淡淡地道,他伸出手掌按在小满孱弱的肩膀上。小满睁大了眼睛,一半是因为疼痛,一半是因为他第一次听到守园人说出这么长的句子。
锡林郭勒的这位牧民浑然不知,自己刚才已经无限接近于死亡。他带着兴奋离开动物园,走回城里,径直来到了二道街东头的马王庙。
大约转悠了十来分钟,牧民就出来了,他对同伴说:“这庙的布局很蹊跷,进门以后是一堵封天截地的砖墙,只在右边留了一个狭窄的入口,得绕进去才能进入正殿前的院子里。”同伴乐了,说:“你不放羊,改当风水先生了?”牧民摇摇头,说:“还是去找长警唠唠吧。”
在长警那里,牧民神色紧张地解释说,这个庙的结构有点儿像是狼窝子。草原狼这种动物特别狡猾,它们的窝不是直统统的一个大洞,窝口特别狭窄,一进去,里面一定会有个大拐角。这样外头不知里面虚实,枪和弓箭走直线打不到,烟也不好走,谁想爬进去,狼就守在拐弯的地方,吭哧就是一口。有句俗话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说的就是这件事。狼窝太窄,大人进不去,只能让小孩子往里爬,小孩子一爬过那拐角,外头的人就看不见了,生死全凭孩子运气。
草原上狼害多,这个锡林郭勒盟的牧民打狼打多了,熟悉它们的习性,所以一看这个马王庙进门居然还拐大弯,跟狼窝似的,立刻就觉得熟悉。长警听了,觉得此事实在古怪,赶紧把这事汇报给警务公所的会办。
恰好这个会办是楞色寺的信徒,连忙来向高僧请教。得到老喇嘛面授机宜后,他联络了几位缙绅,向马王庙的胖方丈提出,庙里的三位大仙护佑一方,这里太过狭窄,不如重新移个地方供奉。
胖方丈拒绝了,说这是佛祖旨意,不敢擅挪。缙绅们又提议为三位大仙重塑金身,胖方丈又拒绝了。如此反复拉锯了数天,缙绅们第三次提出要求,说捐个金座总行吧。
这回胖方丈没办法再推脱,只得同意。没过几日,金座便做得了,是个莲花台的形状,彩绘雕边,外面还镀了一层金粉,很是精致。
换座仪式那天,会办和一干缙绅耆老都去了。工匠们把莲花台放好,再把土地大仙的塑像往上抬。这一抬不好,出事了。莲花金座看着是个平底,其实边缘的莲花瓣大小不一,容易晃荡,上头再加上泥像那么重的东西,一下子重心不稳,哗啦摔到了地上。
在众目睽睽之下,大仙的泥胎被摔了个粉碎,从里面居然掉出一具老狼的干尸。狼头是被劈开的,平摊开来,两侧的狼眼正对着塑像的两个眼睛。现场一片哗然,会办立刻喝令把和尚们逮住。和尚们想跑,可哪及得过官差如狼似虎,从胖方丈到慧园和尚都被抓了起来。
随后,马王爷和佛祖的泥像也被砸开。佛祖像里藏着一只母狼的干尸,也是脑袋剖开平摊,双眼正对佛眼。马王爷倒是清白无辜,里头什么也没有。
消息传出去,整个赤峰城全都轰动了。所有人都没想到,那些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和尚居然藏着这样的勾当。一想到自己经常去上香叩拜的泥像里头,藏着两双直勾勾的死眼,就觉得浑身发毛。若不是那个锡林郭勒的牧民揭穿,恐怕大家都被蒙在鼓里。他们为什么把狼的干尸藏在泥像里?没人说得清楚,总之必是邪教无疑!
经历了金丹道之乱的赤峰,对这种事情十分敏感,顿时群议汹汹,要求严办。
官方很快贴出告示,说这些和尚都是东北跑过来的胡子,身上背了人命,所以在赤峰隐姓埋名,如今已归案,不日将明正典刑云云。但赤峰城中还流传着另外一个说法:那几个和尚都是草原狼变的,所以他们要把自己的父母供奉起来,挤占马王爷的香火。
教士听到这个消息愣怔了半天,不明白怎么突然会有这种事发生。他回想起在这之前,胖方丈曾经说过一些奇怪的话,现在看来,几乎全都一语成谶。也许当初胖方丈已经对未来的劫难有所预感,所以才邀请他去马王庙,借此禳灾。那个庙里供着三个神仙是不够的,需要四路神仙方能渡劫。可在教士拒绝以后,方丈并没有再三强迫,反而坦然面对注定会来的命运。
想到那张肥嘟嘟的面孔,柯罗威教士顿时觉得内心愧疚。他还欠马王庙的胖方丈一个人情,不能坐视这种事情发生。他换上最好的衣袍,赶去赤峰州的衙门。
见到杜知州后,教士表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他愿意为马王庙的僧人们背书。
杜知州皮笑肉不笑地回答说:“如今证据确凿,不容置疑。何况长老你现在自身尚且难保,就不要来蹚这一摊浑水了。”柯罗威教士听到这句话,知道公理会的电报已经送到赤峰州了,他颓丧地后退了几步,然后又昂起头来,坚持要去见一下身陷囹圄的和尚们。杜知州想了想,答应了。
赤峰州的监狱是一座灰暗如坟墓的建筑,在这里看不到半点儿令人欢欣的色调。柯罗威教士手里紧捏着十字架,在狭窄的通道里跟随一个不耐烦的狱卒走了很久,终于来到了最深处的监牢。这里好似狼窟的最深处,斑驳的墙壁上有暗红色的印记,腐烂的稻草席子散发着腥臭,空气中沉滞着死者的最后一口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