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忠诚(第5/5页)
我整个早上都待在马厩那里,到了中午,因为看到那只小狗已经喝奶喝得小肚子圆滚滚的了,我便满足地离开了。下午我们清理厩房里的粪便。博瑞屈让我忙个不停,我刚完成一项工作他马上又交代另一项,我除了工作没时间做任何事。他没跟我交谈也没问问题,但似乎总是在离我不到十几步的地方工作,仿佛把我说我自己一个人很孤单的话当了真,决心待在我可以看见他的地方。一天的工作结束之际,我又回去看那只小狗,它比早上有精神多了。我把它抱在怀里,它爬到我脖子底下,钝钝的小鼻子拱来拱去找奶喝,弄得我很痒。我把它拉下来,看着它,它长大以后鼻头会是粉红色的,人们说鼻头粉红色的捕鼠狗打起架来最凶狠,但现在它的小脑袋里只有一片模糊而温暖的安全感、加上想吸奶、再加上喜欢我的气味。我用我的怀抱保护它,将它围绕,称赞它现在变得很强壮。它在我手中扭动着,这时博瑞屈从厩房的隔板探过头来,用指节往我头上敲了一记,小狗和我同时发出呜呜的叫声。
“够了!”他坚定地警告我,“这不是人该做的事,也不能解决让你难受得不得了的事,不管那是什么事。现在把小狗还给它的妈妈。”
我还了,但是很迟疑,而且一点也不确定博瑞屈说的是对的,跟一只小狗建立深厚的关系真的不能解决问题吗?我渴望它那个温暖的小世界,那里只有稻草、兄弟姐妹、乳汁和母亲。在那一刻,我无法想象还有比这更好的世界。
然后博瑞屈和我去吃饭。他把我带到士兵的食堂去,那里没人管你吃相好不好看,也没人非要你讲话不可。被人忽视的感觉令人感到安慰,食物在我头顶上方传来传去,没人殷勤地劝我多吃些,但博瑞屈仍看着我,确定我有吃东西。然后,我们一起坐在厨房的后门边上喝酒。之前我喝过麦酒、啤酒和葡萄酒,但从来没像博瑞屈现在示范的这样专心致志地喝。厨娘大着胆子出来骂他怎么可以拿烈酒给小男孩喝,他静静地瞪了她一眼,让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晚上,他为了捍卫骏骑的名声让一屋子的士兵都闭上了嘴。于是厨娘走开了。
他亲自把我送回房间,把我的衣服从头上拉起来脱掉,我摇摇晃晃地站在床边,他随手把我放倒在床上,拿毛毯往我身上一盖。“现在睡觉。”他用浑浊浓重的声音对我说,“明天我们继续做同样的事。然后后天、大后天……也一样,直到有一天你醒过来,发现不管你烦恼的是什么事,它都还没有杀死你。”
他吹熄我房里的蜡烛,然后离开。我的头很昏,这一整天的工作让我全身酸痛,但我还是睡不着。我发现自己在哭。今天喝的酒像是松开了我内心紧紧绑住我的、让我控制住自己的某个结,我哭了起来,而且不是静静地哭。我先是抽泣,然后打嗝,接着下巴颤抖着大声哭嚎。我喉咙发紧,鼻涕流个不停,我哭得很厉害,简直喘不过气来。我想,那一夜我哭出了自从我外公强迫我母亲抛弃我的那天以来积攒下的所有我未曾流下的泪水。“妈妈!”我听见自己喊着,突然间有一双手臂抱住我,紧紧地抱住了我。
切德抱住我摇晃着,仿佛我还是个襁褓中的孩子。就算在一片黑暗中我也认得出他那双瘦巴巴的手臂,还有他身上那混合了药草和灰尘的味道,我不敢置信地紧紧抓住他,一直哭到声音沙哑,哭到嘴巴发干、再也哭不出声。“你是对的。”他嘴靠着我的头发静静地说,带着平抚的语气,“你是对的。我要你去做一件错事,你拒绝是对的。再也不会有人这样考验你了,至少不会是我。”等我终于平静下来,他离开了一下,然后拿了一杯饮料回来,那饮料微微有些温度、几乎没什么味道,但又不是水。他把杯子凑在我嘴边,我什么也没问就喝了下去。然后我躺回床上,突然感觉很困,马上就睡着了,完全不记得切德什么时候离开了我的房间。
快天亮的时候我醒了过来,胃口大开地吃了一顿早餐,然后去向博瑞屈报到。我做起事来全神贯注、动作利落,完全不明白他今天为什么一副又头痛、脾气又差的样子。他嘀咕了好几次:“像他父亲一样能喝酒。”然后让我提早离开,叫我要吹口哨到别的地方吹去。
三天后的黎明,黠谋国王召唤我去。他已经着装完毕,房间里有一个托盘,盘里放着超过一人份的食物。我一到,他就叫贴身侍从退下,要我坐下。我在他房里那张小桌旁拉了张椅子坐下,他没问我饿不饿,就亲自动手端食物给我,然后坐在我对面开始吃起来。我明白他这番表示的特殊意义,但还是吃不下太多东西。他谈的都是食物,完全没提到约定或者是忠诚、信守承诺之类的事。他看我吃完了东西,就把自己的盘子也推开,身体不自在地动了动。
“是我出的主意。”他突然说,声调几乎是严厉的,“不是他。他从头到尾都不赞成,是我坚持要这么做的。等你长大就明白了。我不能冒险,不能在任何人身上冒险。但是我答应他会亲自告诉你这一点:这完全是我自己出的主意,不是他。我再也不会要求他这样考验你够不够坚韧了,这是国王对你的保证。”
他做了个手势,表示我可以走了。我站起身来,同时从他的托盘上拿起一把他先前用来切水果的雕花小银刀。我拿刀的时候直视他的双眼,公然把刀收进袖口,黠谋国王睁大了眼睛,但是一个字也没说。
两天之后的夜里切德把我找去,我们继续上课,仿佛从来不曾有过中断。他说话,我听,我跟他玩那个彩色石头的游戏,没有错过一次。他派了项任务给我做,然后我们说说笑笑,他让我看他只拿一根香肠就可以逗得黄鼠狼偷溜跳起舞来。我们又相处得融洽极了。但是,那天晚上要离开他房间的时候,我走到他的壁炉前,一言不发地把那把刀放在他的壁炉架中央;说得更确切一点,我是一把将它戳进了木质的壁炉架。然后我就走了,没提这件事,也没迎视他的眼神。事实上,我们再不曾提起这件事。
我相信那把刀现在还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