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暗杀(第3/9页)

我把这句话视为是在责备我的失败,陷入赌气的沉默中。我在他房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感觉我好几个月都不曾来过的这个房间既熟悉又陌生。他用来调制药草的工具一如往常地到处堆放,偷溜的痕迹也清晰可见,譬如角落还有它啃过的臭骨头。一如往常,各式各样的木牍和卷轴放在好几张椅子旁。眼前这一堆讲的似乎都是古灵的事,彩色的插图吸引了我的注意,其中一片最老最精细的木牍上画了一个古灵,看起来像一只全身金黄的鸟,头部像人,头发类似羽毛。我试着拼凑木牍上字句的意思,那是丕旭文,是在最南端的恰斯大公国的一种古老语言。涂绘在古老木牍上的很多符号都已经褪色或剥落了,而且我的丕旭文也不流利。切德走过来站在我身旁。

“你知道,”他温和地说,“那样做对我来说并不容易,但我还是信守了诺言。盖伦要求完全控制学生,明言规定不准任何人跟你们接触,或者用任何方式干预他管教和教导你们的方式。而且我也告诉过你,在王后花园里我等于是瞎子,一点影响力都没有。”

“我知道。”我咕哝。

“然而我对博瑞屈的作为也不反对。我之所以一直没跟你联络,完全是因为我对国王做出了承诺。”他谨慎地顿了顿,“我知道这段时间你过得很苦,我真希望当时我能帮得上忙。你也别觉得太难过,虽然你……”

“失败了。”在他寻找比较婉转的说法之际我补上这个词。我叹了口气,突然承认了自己的痛苦,“就这样吧,算了,切德。我没办法改变这个事实。”

“我知道。”然后他的语调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但也许我们可以运用你学到的精技。如果你能帮助我了解它,或许我就能设想出更好的方式,让惟真不至于累垮。许多年来,关于精技的知识被保密得太厉害……古老的卷轴里几乎都没提到过它,只说某某战役中国王把精技运用在士兵身上从而扭转了情势,或者某某敌人被国王的精技弄得迷惑、惊慌失措,但从来没讲过到底是怎么做,也没——”

绝望再度紧紧抓住我。“算了吧!这不是私生子该知道的事,我想我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沉默落在我们之间,最后切德沉重地叹了口气:“唔。也许吧!这几个月我也在研究冶炼,但我只研究出它不是什么,还有用哪些方式想改变它是无效的。我找到的唯一疗法,是对任何事都有效的一种最古老的方式。”

我把之前正在看的卷轴卷起来绑好,感觉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没猜错。

“国王命令我指派一项任务给你。”

那年夏天,在三个月中,我为国王杀了十七次人。要不是我之前已经出于自愿和自卫杀过人,做起来可能更困难。

这项任务表面看来或许简单,只需用到我、一匹马,和好几篮下了毒的面包。我骑马到曾经有旅人遭到攻击的道路上,等到被冶炼的人一来攻击我,我就逃跑,一路扔下面包。如果我是普通的士兵,也许不会那么害怕,但我这一辈子都习惯靠原智来让我知道四周其他人的存在,因此在我感觉起来,这项工作简直等于是要我蒙着眼进行。而且我很快就发现,遭到冶炼的人不只是普通工匠或平民而已,我毒死的第二批人里就有几个是士兵。算我运气好,他们把我拖下马来的时候其他大多数人都在忙着争抢面包。我左肩上深深地挨了一刀,那道疤痕直到现在都还在。他们强壮且善于打斗,而且打斗的时候似乎是组成一个团体,或许因为他们过去还是完整的人的时候就接受了这样的训练。我差一点就没命了,危急中我对他们喊说他们只顾着跟我打,却让别人把面包都吃光了,实在是太傻了,于是他们把我丢下,我才得以挣扎着爬回马背上逃走。

用在这项任务中的毒药并没有加入什么不必要的残忍效果,但为了使得些许剂量也能奏效,我们必须选用药效强烈的。被冶炼的人没得到什么好下场,但这是切德所能调配出来的最快速的死法了。他们热切地从我手中抢过死亡,我不需要见证他们口吐白沫、全身痉挛的样子,甚至也不需要看见他们散落在路上的尸体。当若干被冶炼的人死掉的消息传到公鹿堡时,切德放出去的传言早已四处流传,说他们是吃了游到溪流里产卵之后死掉腐烂的鱼。尸体被亲属收回去安葬,我告诉自己说他们可能松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说那些被冶炼的人只是死得快了一点,免得到冬天活活饿死。于是我习惯了杀人,在差不多有二十个人因我而死之后,我才碰上一个需要面对面动手杀死的人。

而杀那个人也没有原先想象的困难。他是个小贵族,在涂湖外拥有自己的土地。消息传到公鹿堡,说他一时发脾气殴打仆人的女儿,把那女孩打成了傻子。这已经足以让黠谋国王不高兴了。那个小贵族完整偿付了血债,仆人接受了,那也就表示放弃要求国王主持公道的权利。但几个月后,女孩的表姐来到宫里求见黠谋国王,请求与国王单独面谈。

我被派去验证那位表姐的说法,我亲眼看到女孩像狗一样被绑在小贵族的椅子旁,而且她的肚子渐大,已经怀有身孕。所以,在他一边用精致的水晶酒杯斟酒敬我、一边请我跟他说说公鹿堡国王的宫廷里有什么新消息的时候,我不难找到机会拿起他的酒杯对着光看,称赞杯子和酒的质量都很精良。几天之后我离开,完成了任务,带着我答应要替费德伦找的纸张样品启程回家,小贵族祝我一路顺风。当天小贵族就开始身体不适,等到他又流血又口吐白沫地在癫狂中死去,已经是差不多一个月之后的事了。那表姐收容了女孩和女孩生下的婴儿。一直到今天我都丝毫不后悔,不管是对杀了他这件事本身,还是对我给他选择的那种痛苦缓慢的死法。

除了为被冶炼的人散播死亡之外,其余的时间我都在服侍主人惟真王子。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端着托盘走上他那座塔去的情况。我本来以为塔顶会有守卫或者哨兵,但是什么都没有。我敲敲门,没有回应,于是我悄悄进房。惟真正坐在窗边的一把椅子上,夏天的风从海面上吹进房里。在闷热的夏日,这明明是间令人愉快的房间,光线明亮、空气流通,但我却觉得这里像间牢房。窗边有他坐着的那张椅子,旁边放了张小桌,房间的角落和墙边都堆积着灰尘和零星早就枯萎的铺地芦苇。惟真坐在那里,下巴垂在胸前似乎在打盹,但我的感官察觉到整个房间都因为他的努力而震动着。他头发凌乱,下巴有一天没刮的胡渣,衣服黏在了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