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玉璇玑(第4/5页)
扶苏眨了眨眼睛,上郡的消息果然还没这么快传回咸阳,咸阳城这边确实还没人知道他已经死了。
所以咸阳宫内才那么人心惶惶?高泉宫内那么杳无人迹?都觉得他会举兵造反?
青年上卿默然以对,依旧在烧着手中的帛书。
“阿罗,我看你还是跟我走,先躲一躲吧。”婴心急地拽着青年上卿的袖子,尝试着说服对方,“万一扶苏反了,胡亥恐怕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你,又或者把你当人质……”
扶苏却知道自家侍读绝对不会答应的,毕竟他已经知道他的死讯了。
为什么他对父皇的使臣就那么毫无戒备……让他们以前十数年的所有准备都功亏一篑……
这边扶苏陷入了无边的自责中,而婴却被青年上卿劝了回去。婴本不想就这样走的,可是虎贲军已经在前院叩门,他为了避嫌也只能离开了。
虎贲军是秦军的精锐部队,身披重甲,守卫皇宫,只接受皇帝的直属命令。所以除了皇宫之外,虎贲军可以凭腰牌闯入咸阳城任何一个府邸,都不需要征得府邸主人的同意。
刚刚叫来奴仆带着婴从甘府的后门离开,虎贲军就已经直入甘府正门,很快就冲进了小院。青年上卿整了整衣衫走了出去,正好遇到了传旨的虎贲士兵。
扶苏在屋内听着,对方正是来请大臣们集合,去骊山为始皇发丧。
青年上卿问清楚了时间,虎贲士兵却说立刻就要走,甚至连卧病在床的宜阳王也都不能推脱,必须同去。青年上卿便说回房换件正式的袍服,这才得以重新进屋。
扶苏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但此去骊山路程遥远,赶着深夜出行倒也不甚稀奇。之前在咸阳宫游逛的时候,扶苏也听别人说他父皇的遗体因为运输回来时间过长,再加之天气过热,尸体已经腐烂,弄了一车鲍鱼也遮掩不住臭味。
这样一想,着急发丧也是说得过去的。
青年上卿进屋之后先是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绿袍,他的衣物都是绿色的,发丧自是不应该穿这种颜。门外的仆人已经送来了白色丧服,素衣、素裳、素冠都是生麻布制成。
在青年上卿更换衣袍时,扶苏却发现,一直在角落里趴着的女鬼竟然睁开了眼睛,站了起来。
也许是死去的时间过长,灵体虚弱得都已经半透明,也无法说出什么话来,但也足够让扶苏一眼认出这女鬼竟是自家侍读身边的婢女采薇!
究竟怎么回事?采薇怎么死了?她不是被派到织室,还当了首席织婢吗?
采薇此时也认出了扶苏,先是震骇地左右看了看,随后发现对方竟然能看到她,连忙用手指了指她身下的那件黑衣,表情焦急。
竟是连话都没法说了吗?
虽然没有言语交流,但扶苏也领会到了对方的意思,应该是想让自家侍读穿这件黑衣。
扶苏知道采薇对自家侍读是最忠心不过的,尤其在死后还支撑到现在,这黑衣肯定大有来历。可问题是扶苏现在也比采薇好不到哪里去,他要怎么通知自家侍读?
视线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扶苏把目光定在了火盆上。
※·※
青年上卿准备穿衣服的手僵在了那里,因为他看到火盆缭绕的烟雾居然违反常理地聚成了一条细线,袅袅地朝着屋里某处角落飘去。
婴虽然之前开了牖窗,但也不可能造成这样的情况,青年上卿这些年见惯了奇人异事,所以也见怪不怪地顺着烟雾走到了所指引的尽头。
那里静静地放着一件黑色的深衣。
青年上卿弯腰把它拿了起来,才想起这是一个织婢送来的,是采薇之前所提及的那件深衣,还说一定要让他穿上。
本来没有太大知觉的双手,居然感到了一丝清凉,青年上卿以为是错觉。
大秦以黑为尊,黑衣本是之有皇族才能穿着的颜色,可若是穿在里面没人发觉也是无碍的。
青年上卿只是迟疑了一瞬间,便顺了采薇的意,把这件黑色深衣披在身上穿好,在外面又罩上了白色丧服。
※·※
扶苏看着自家侍读穿好那件黑色深衣后,采薇的脸上露出了释然的微笑,身形慢慢地消散在了空气中。
这是因为一直牵挂的事情完成了,就能真正安息吗?
扶苏叹了口气,因为他牵挂的事情还有许多,但他现在却在思考要不要就此放下。
他已经死了。
他看着自家侍读把所有的帛书都放进了火盆,看着它们都燃烧起来之后,才推门而出。
门外的脚步声很快就远去,扶苏却没有跟着过去,他对父皇的丧礼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他就这样站在那里,盯着那些火盆里的帛书慢慢被火苗吞没,最后燃成了一堆灰烬。
※·※
而走出甘府门口的青年上卿则顿了顿脚步,摸着胸口变凉的玉璇玑,一向淡然的脸上挂满了惊疑不定的表情,回头往自己的小院看去。
为什么离开了甘府,玉璇玑就会变凉?难道扶苏刚才就在自己的屋里?
这怎么可能?
“甘上卿,请快些上路。”身后的虎贲士兵却再也不给青年上卿犹豫的时间,握着腰间的佩剑示意,话里有着不容拒绝的威胁。
青年上卿看了看身边年迈的父亲,只好抿了抿唇,继续迈开脚步。
※现代 哑舍※
老板摸着胸前赤龙服下佩戴的玉璇玑,从回忆中惊醒。
在这两千多年以来,他一直不断反问自己,如果他当时不顾一切地往回走,是不是就能把扶苏的灵魂保住。
可是这也仅仅是设想,因为他当时完全不知道玉璇玑滴血认主之后,认的并不是肉体,而是灵魂。
一念之差,咫尺天涯。
老板拿起身边的茶盏,却发现茶水已凉,又重新放下。
太阳西斜,华灯初上。
老板的身形许久未曾动弹,直道哑舍门口的两盏长信宫灯自动地调亮了燃着的灯火。
他站起身,走到雕花窗前,打开了只够露出他一只眼睛的缝隙。
透过缝隙,他定定地看着一位拿着饭盒、正一脸疲惫地走过来的年轻男子。对方身上穿着休闲服,但团在背包里的白大褂还露出了些许,老板早就打听好了,这人就在不远处的医院当实习医生。
一直目送着这位年轻的医生走出他的视线,老板才缓缓地关上雕花窗,留恋地摸了摸胸前衣服底下瞬间温热之后又变凉了的玉璇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