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归天马 5(第2/5页)



  “世子,我们走吧。”桑茉把米夏抱上鞍前,急急地打马就要走,羊群却像是河面上遍布的浮冰,密密麻麻挡住他们的去路。米夏回头看雷铎修格,他还站在那儿,脸全被风巾挡着,但米夏觉得那双深邃的金眼是在望着这边。沙粒扑在他的皮甲与榆木铜皮盾上,那声音像是下着细密的雨。

  远处有人喊雷铎修格的名字,那是几十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战士,他们停在路边等待集结,个个装束整齐,手里的骑枪如同一片笔直的林木。米夏在过来的路上见过好几支这样的骑队在路边待命,每队最多三百人,四分之一是弓手,余下的都是快马骑兵。他们要留下来埋伏在大队路线的南北,只等尾随其后的左菩敦人追上来,便发起偷袭。

  骑队的影子在滚滚烟尘中远去,米夏依依不舍地回头看着,叹了口气,又是艳羡又是担忧。桑茉却置若罔闻,只顾望着前方,灵巧地策马在羊群中穿行。

  “桑茉老师,你几岁啦?”“十七。”“那,雷铎修格几岁啦?”那对鸽灰的眼睛终于正眼瞧他了:“十七啊。”米夏伸长了手,擦掉她下睫毛拦住的那颗眼泪:“那你们明年就好成亲啦。”一缕被剪短过的淡青发丝从桑茉的风巾里掉了出来,她把它拢回耳后,红着鼻子勉强一笑:“嗯。”车马与牛羊混杂成嘈杂的长河,队伍松散逶迤,首尾之间拉开十多里地,近尾处有六七十个轻甲骑手围成圆阵,随大队一同前进。

  桑茉驰近圆阵时,刻意放慢了速度,米夏在她怀里伸着脖子张望,发觉那么多快马利刃的骑手,拱卫的竟只是一辆破破烂烂的干草车。

  一名壮年骑手脱队迎了上来,米夏认出他是格连帕,父汗的近卫头领之一。

  桑茉悄声说:“世子想看看那个人。”格连帕的眉头拧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是跳下马背,将米夏从桑茉马上抱下。

  “把我放下,我自己走!”米夏挣扎着从格连帕手臂中钻出来,跳下地就往圆阵的方向跑。

  骑手们把圆阵拉得很大,仿佛在戒备着空旷圈子里那辆孤零零的马车。可那马车看起来再寻常不过。车板子上干草垛得满满的,好像随时要把上头捆扎的油布崩开,拉车的是两匹步履轻快的健壮挽马,赶车的人米夏见过,是一个夏天在鼠眼山放牧的老头儿。

  那个厉害的斥候在哪儿?米夏忍不住回头疑惑地看了桑茉一眼,桑茉冲他点点头,示意他再往前走。

  这个圆阵静得让人害怕。外头马嘶羊唤,卫士们却紧闭双唇,没有一句交谈,赶车的老头也不呵斥牲口,只是默默用棘柳条轻拍着马颈。米夏不知他们是哑了还是怎么的,他呆呆站在原地环顾四周,圆阵仍在一刻不停地向前移动,马车也就颠簸着远远驶过米夏面前,让他看见了追在干草车后头的那个男人。

  男人矮墩墩、脏兮兮的,遍身都是尘土,像颗从油锅里滚到地上的山芋蛋子。他滑稽地瘸拐着小跑,一条五尺长的绳索将他的双腕在身前捆死,拴在后辕上,若是他跟不上车速,便会被拽倒,活活拖曳至死。

  不会吧?这到底是个厨子还是个斥候啊?米夏藏不住心中的失望。

  他浑身上下没有什么多余的眼睛鼻子,长得也一点都不威风,脑袋几乎全秃了,从背后看去只有一圈稀疏朦胧的红毛绕着脑袋,活像羽族女孩儿喜欢戴的那种花冠,耳朵倒是真大,垂头丧气地耷拉着,好像上了年纪的牧犬。

  卫士打了两声响鞭示意,赶车的老头勒住了马,圆阵随之停住。老头拿了个木桶,去打水饮马,卫士们将长骑枪横在鞍前,策马向圆心收束,直到自己的枪尖与下一个人的枪尾之间只余一拳之宽,再灵巧的骑手也钻不过这道长枪所结的屏障。

  米夏本以为那人被蒙了双眼,准会一头撞上草垛,可他只是颤抖着朝前冲了两步,跪倒在地上喘息,两膝在尘土中拖出赭红痕迹。原来那人周身的脏污下,都是新旧交叠的伤,竟找不出巴掌大的好皮。他赤着脚,两只脚掌和一双膝盖上都有裹伤的布条,浸透了血和泥,成了漆黑的颜色。

  米夏刚要失声惊呼,格连帕的大手立刻轻轻掩住了他的嘴,示意他低声。

  手一挪开,米夏就急着说话:“为什么把他拴在车上?他的脚……”“殿下心怀仁厚,不过,这个人配不上您的垂怜。”格连帕一手握着长枪,低头看着他。“即便他现在狼狈得像只狗,我还是不放心啊。”“这么多人,难道打不过他吗?”米夏愣愣地问。

  近卫头领笑了。“那倒不至于,只是他大概不肯留下来跟我们打。我手下本来有一百个强悍的小伙子,如果不是前天折损了二十六个,我现在就会用一百个人来守着他。”“折损……二十六个?”“死了九个,伤了十七个,就为了逮他。”格连帕用下巴指了指圆阵中心,“他隐藏得太好,我们抓住了他派回去传信的三个人,知道他一定在那方圆两里之内,就围住了那片地方,像梳头似的搜了好几遍,却怎么也找不到他。夺罕尔萨的那个笨侍卫站到马鞍上,在大雨里看了足有两刻,忽然指着草丛里,让雷铎修格放箭。他指的方向时刻在变,雷铎修格的箭也紧跟不放,可是射完了一筒箭,草丛里还是没动静。我让小伙子们进去再找,他们就在我眼前一个个连人带马倒下了,好像草丛里藏着一群蛇似的……逮到这家伙之后,才发现他身上真的有好几处箭伤。若不是他受了伤,第二次搜索只怕还是徒劳无功。”米夏呆了许久,悄声说:“我能不能靠近点看他?”出乎意料,格连帕同意了:“只是请殿下小心,绝对不要靠近他身边十五尺之内。”米夏走到圆阵跟前,骑手们并未避让,只是安静地分开骑枪,让米夏通行。他悄悄从背后绕近那个人,靴子底是轻软的黄羊皮,走在厚实灰土中无声无息。

  他应该听不见我吧……米夏紧张地吞咽,随即又后悔起来。这个人如果听得见十里外的耗子咳嗽,又怎么会听不见有人在他背后吞唾沫呢?米夏在原地胆怯地停了一会儿,幸好那男人压根没有转回头来,忙着使劲咳出被风灌进嘴里的泥沙。

  男人的双手与马车辕木之间,是一条拇指粗的熟牛皮绳,绳长五尺,即便他趴在地下,两条短腿竭力向后伸展,也只能够到十二尺罢了。再加三尺,才到格连帕划下的十五尺界线。只要站在这条界线外,就是安全的。米夏想着,给自己打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