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怀念小龙女(第14/23页)
孟森严把小龙女放进了被子里面,我对他说:“你应该拿一条浴巾裹着她。”我的语气里竟然有种轻微的埋怨。然后小龙女就打着哈欠笑了:“你们俩都在这儿,真好啊。”
小龙女在回程的火车上,睡得像个婴儿。
火车上那团黑夜是会动的,总是又咳又喘,但是不紧不慢。我躺在这样的黑夜中时,就会想起少年时看林徽因的散文,有句话怎么也忘不了:“火车噙住轨,在黑夜里奔。过山,过水,过陈死人的坟……”
窗外偶然会有一束灯光,跟火车疾速擦肩而过,就像是流星一样,惨然地映亮了我眼前那小小的一截灰色的梯子。每一个人踩着它爬上去或者爬下来,回到属于自己的,狭窄而黑暗的空间里。生存的需要被旅途简化到了最低,只剩下了一个墓穴一样的,睡觉的地方。
他们都死了吗?我们都死了吗?火车多像一片墓地,朝着一个我们都知道的方向前进,装满了沉睡着的躯体。我从我自己狭小的铺位上撑起身子,外面是一片平原,我看不到月亮。十六岁那年,我也曾经这样支撑起身子来找月亮,那一次我找到了。它丰满地悬挂在那里。我认识它,可是它不认识我。因为我实在是个太不够出色的人。我知道它不是什么人都不理的。比如,它就会理睬李白,“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这已经不是理睬了,他们之间有如此深刻的感情和关系。月亮你好势利呵,十六岁的我托着腮帮痴痴地想,你不会像对待李白那样对待我的,我没有盖世才华,也没有一泻千里的灵气。我只是一个邪恶的、愚蠢的姑娘。为了自己的欲望,用残忍的暴力伤害别人,被警察用手铐铐在暖气片上就像在铐一头发了疯的牲口,被同学们鄙视地参观,被一个认都不认识的人强暴。在那间沉闷的地下室里,他用一块那么肮脏的,别人用来擦自行车的抹布塞住我的嘴。我好疼,真的好疼啊。可是我最终闭上了眼睛不再反抗了,那是因为我还以为他是上天派来惩罚我的。
我坐了起来,我不愿意再回忆下去了。
我穿上我的球鞋,走到了狭窄的过道里。过道很暗,闪着三三两两零落的灯光。几个睡不着的人就着这灯光喝茶、聊天、打扑克。像飞蛾一样,在强大的黑夜里势单力薄。孟森严也坐在走廊上,我穿越了几张床走向他。沿途,我经过的所有供人爬上爬下的梯子让我觉得又回到了当年,我再一次地在铁栏杆的背景下面注视着一个男人。
孟森严的膝盖上,居然摊着我的书,就是小龙女在火车站买的那本。
他对我点了点头,他说:“我在火车上很少能睡着。”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说:“看得出来你是太无聊了。连我的书都能看下去三分之一。”
他微笑了,他说:“小龙女早就跟我说过,你是一个说话特别幽默的人。”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说:“真不好意思。这本书,我写得不好。”这其实是我第一次对一个“读者”承认我写得不好。
“没关系。”他坦然得可以,“跟你说实话。我根本看不出来谁写得好,谁写得不好,哪怕是世界名著。”
我笑了:“这我就放心了。”
他配合我:“尽管放心。”然后他又说,“小龙女是真的特别看重你,她说你是她最佩服的朋友。”
我有些勉强地说:“怎么连你也叫她小龙女。”
他说:“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当然不这么叫她。不过跟别人说起她的时候,觉得这个外号比叫她的名字更顺口。”
我说:“虽然我十分想知道只有你们两个人的时候你叫她什么,不过出于礼貌,我还是不问了。”
他笑得很开心。他说海凝你真是名不虚传。
我非常谦虚地把话题拉了回去:“不过你就叫她小龙女也很好的。你这么叫她的时候还可以冒充一把杨过。”
他直截了当地说:“不敢当。我这个人比较有自知之明。你见过结了婚以后再出来乱搞的杨过吗?”
我愣了一下,我没有想到他会用如此自嘲的语气谈起这个敏感问题。
他似乎是为了缓和一下这个短暂的冷场,说:“跟你用不着隐瞒什么,反正你全都知道。”
“她的病,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我有些迟疑地问。
孟森严摇了摇头:“唯一的办法就是换一个肝脏。其实用不着换全部,只要把一个健康的肝脏的一部分给她,她就有可能治好。”
“那就给她换啊。”话一出口我就知道了这是句蠢话。
他用一种启蒙者的眼光怜悯地看着我:“小姐,这不是换手机。”
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同时听见了身后的床铺上传来的小龙女睡意蒙眬的声音:“森严。”
“她醒了。”我和孟森严几乎是同时这么告诉对方。然后我们一起走过去,她无助地揉着眼睛,懵懂地看着我们。孟森严的大手静静地覆盖在她的小脑袋上,恍惚间我突然觉得,在这个寓意复杂的,旅途上的深夜里,我和孟森严就像是一对年轻的父母,一起守护着我们最珍爱的孩子,小龙女。
“真的吗?”羊排将信将疑地问我,“你真的是在那么小的时候就被人家强暴过?”
“是真的。”我回答他,“听上去你很高兴。”
羊排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似乎刚刚我用菜刀剁他的时候积累起来的仇恨已经化解了一点点。
孜然在一边诡秘地微笑,带着异域的浓烈奇香。
“你从哪儿来?”我问孜然。
“谁知道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他这么回答我。
“你应该是从西边过来的。西边的沙漠里。”我告诉他。
他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你一点也不关心自己从哪里来的吗?”我很好奇。
“这里、那里,东边、西边,沙漠、绿洲,”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这些都是你们的概念,是你们把握这个世界的办法。可是不是我们的。”
“那好吧。”我说,“可是你马上就要下锅了。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关心自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吗?”
“无所谓。”他淡淡地说,“我从出生的那天起,就知道自己终究要到油锅里去。知道终点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跟这个相比,自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一点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