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怨自艾(第2/9页)
夫人觉得自己的身世和书生有些同病相怜的地方,便发自肺腑地劝告他。千叶听了一直不停回复:“是!是!是!”
夫人站起身,脱下自己的外褂,披在了书生背上,说:“我就不打扰你读书了,你尽量早点休息吧!我回卧室就睡了,这会儿稍微受点冻也无妨。你就披着吧,要是跟我客气我就不高兴啦!我比你年纪大,你就应该乖乖听长辈的话!”
千叶感受到背上的外褂还残留着夫人温暖的体温,以及一股麝香的香气,诚惶诚恐,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很合身嘛!”夫人微笑着,拎着提灯走出了房间,这才注意到,灯里的蜡烛已经烧了近三分之二。
寒风凛冽,穿堂而过。
三
每天清晨,公馆的院子里总会升起一股烧枯叶似的残烟,经过叶落的冬日树梢,游荡到后巷的店铺之间。人们只要看到这烟气,就知道,哟,金村家的夫人醒来啦!
夫人有个独特的习惯,如果早饭之前不好好沐浴更衣洗漱一番,就好像少做了什么事,感到做什么都像有气无力,连拿筷子的劲儿都没了。别人听说这件事,自然是觉得夫人爱梳妆打扮的缘故,不过夫人自己却打心底讨厌自己的这个坏习惯。话虽如此,家里的佣人们可是顺着主人的习惯来,就算夫人没吩咐也会主动地劈柴烧火,准备好热水,每天清早到夫人的枕边报告:“夫人,洗澡水已经烧好了。”
夫人本来还想着改掉这个坏习惯,这么一来也就顺水推舟,继续享受起这个坏习惯了。她还在小布口袋里装上了瓜瓤和米糠,用来擦洗皮肤,洗漱完之后又会涂抹上一层厚厚的白菊牌胭脂粉。这涂抹胭脂,也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不涂还真不自在呢。
夫人芳龄二十六,这个年纪的女人已经仿若即将凋谢的花朵,不过由于她善于打理自己,活得精致,自身又天生丽质,看起来貌似也就二十出头。给夫人梳头的侍女阿留说:“夫人之所以显得年轻,还是因为没有生过孩子的关系吧。”
这倒是实话,如果她生过孩子,气质应当会更加稳重端庄。如今的夫人仍然没有失去少女的心思,表面上虽然作为女主人,说话如同镶了金牙一般尊贵,有权力吩咐下人做各种事情,但也会要求老爷陪她去十轩店里买洋娃娃,丝毫没有女主人的样子。
有一天,夫人裹着头巾披肩,和老爷一起去参拜川崎的大师堂。在车站等车的时候,一旁的人们窃窃私语说:“那女人一定是新桥或是哪个花街的娼妓。”夫人听到之后,心里还暗自欣喜。
从那之后,她也不顾自己的夫人身份,模仿起花街娼妓的装扮来,花想衣裳云想容,她本就美丽,自然也会追求这些花哨的东西。
夫人的美貌与她的母亲如出一辙,无论是五官、头发,甚至是整齐的牙齿都和母亲一脉相承。她的父亲是人送外号“赤鬼”的与四郎,生前是个压榨剥削他人血汗钱的生意人,总是瞪大吓人的眼睛像是要吸血一样。或许是报应,十年前的一个清晨,还不到50岁的与四郎得了急性脑溢血,一下子没了命。他的葬礼办得非常隆重,用的纸花也很奢侈,站在十字路口看热闹的人群冷嘲热讽,纷纷数落这个已死之人。兴许,他的下辈子不会过得很好。
说起与四郎,他最初在大藏省工作的时候,月薪才8块钱。那时候的他穿着一身磨得光亮的西服,手里拿一把洋缎旱伞,雨再大也不坐车。后来不知为何,他脱了帽子、皮鞋,开始在今川桥头卖夜宵,做面食。他做生意的气势如同背负千钧重担,势要跳过大海,毅然决然,背水一战。
可了解他的人,或者大为意外,或者背地数落:“与四郎像个野猪一样死命干活,将来搞不好要赔个精光。”
与四郎为什么会有此转变,做起了这一行呢?一切皆有因果。
与四郎年轻的时候,有段玫瑰般美丽、露珠般逝去的恋爱往事。他有个青梅竹马的女孩——美尾。在美尾17岁的时候,与四郎娶她为妻,那时候的美尾出落得非常美丽,身材纤细,亭亭玉立。
与四郎视妻子为宝,宠爱有加,每天下班回家的路上,他会买两份菜肴,装在竹箱中。好事之人就会指着他的后背嘲笑:“真够宠的哟!”与四郎才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听着乌鸦回巢的鸣叫声,心想:乌鸦的家人也在等它回家吧。于是加快脚步赶紧回家。
清早上班前,为了不用让妻子提水桶,他会洗净水缸底,准备好够用一天的水才出门;只要妻子说要做午饭了,他就应声从竹篮里拿出大米来。
对待妻子,他真的是全心全意,如果能跟她一起过一辈子,真是幸福无比。
然而,彩云易散,好景不长。
婚后第五年的春天,梅花开得正艳,人们纷纷去赏花。一个周六的下午,与四郎和两三个同事一起去附近的梅花园赏花,回去时几个人又在广小路附近的小饭店里吃了饭。与四郎平常不爱喝酒,敷衍地喝了几杯之后,就让饭店的人帮他装一盒菜肴,想带回家给妻子吃。同事们一番打趣之后,他就一个人出了饭店,匆匆忙忙赶回位于本乡附木店街的家。
到家之后,他发现家里的格子门虚掩,屋内黑灯瞎火,漆黑一片,就连火盆里的木炭也熄灭了。天窗冷飕飕地刮进了寒风,吹得火盆里的灰四散。到底怎么回事?与四郎有些摸不着头脑,拿出煤油灯察看情况。这时当小学老师的女邻居听到动静连忙走过来说:“你总算回来了。你老婆刚才……大概三点多的时候吧,听说是她娘家派来的一辆气派的包车把她接走了,你老婆托我照看一下就走了。你家炭火灭了吧?过来我家拿一点,我那水也烧开了。”
与四郎有些困惑,想问问邻居今天他老婆穿了什么样的衣服出门,出门时又说了些什么话,可是又担心人家觉得自己小心眼,就装作淡然的样子回应:“麻烦您照看了,既然我已经回来了,就不劳驾您了,请回去好好休息吧。”
邻居走后,与四郎孤零零地靠着煤油灯点纸烟,看着自己特意带回来的饭盒,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没有打开饭盒,把它放到了厨房里,心想:真可惜啊,喂老鼠算了。
夜里,他一个人躺着,心里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不管发生什么紧急的事情,总得先跟我打声招呼吧。就这样擅自离家出走,不管不顾,这哪像个妻子该有的行为啊,太过分了!”与四郎气急败坏,火冒三丈。
第二天是礼拜天,与四郎独自在家里睡了大半天的懒觉,他摆弄着枕头,格子门也上了锁,有人来敲门也置之不理。到了下午四点钟左右的时候,门口终于响起了停车的动静,紧接着是轻盈的木屐走动声。不用说,这肯定是美尾回来了。与四郎装作没听见,依然躺着装睡。美尾拉不开格子门,自言自语:“怎么上锁了?”随后她顺着隔壁人家的松树篱笆,绕小路进了厨房,到了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