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3/5页)

“那就不必了。”阿努克转身离开了书店。她的魔咒直到门铃再次响起时才被破除——德国士兵们又开始说话了。趁无人注意,伊莎贝尔把那本小小的诗集藏在手掌中,里面夹着需要她递送的信息,还有送信的时间。地点和往常一样:法国喜剧院门前的长椅。消息就藏在扉页里——它已经被掀起过不下几十回,又再度被粘上。

伊莎贝尔看着钟,希望时间能够走快一点,她还有下一个任务要去完成。

下午六点整,她把那群士兵哄出了书店,关门过夜。门外,她发现隔壁小酒馆的主厨和店主德帕尔德先生正在抽烟。这个可怜的男人看起来和她一样疲倦。有的时候,看到他在油锅边忙得大汗淋漓或是努力剥着牡蛎壳时,她都会不禁猜想他对喂饱德国人有什么看法。“晚上好,先生。”她说。

“晚上好,小姐。”

“又是漫长的一天?”她同情地问道。

“是啊。”

她递给他一本旧的小开本寓言书,让他带回家给自己的孩子看。“这是送给亚克斯和吉吉的。”她笑着说。

“等一下。”他冲进咖啡馆,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满是油渍的袋子。“炸薯条。”他说。

伊莎贝尔对自己心存感激的态度感到有些荒谬。这些日子里,她不仅要吃敌人剩下来的东西,还要对他们感恩戴德。“谢谢。”她说。

她把自行车丢在店里,决定走路回家,不去理睬既拥挤又安静得令人无比压抑的地铁,在路上享用油腻的咸味薯条。她四下张望,只见德国人正拥进咖啡厅、小酒馆和餐厅,而灰头土脸的巴黎人则赶着要在日落之前回家。一路上,她两次敏感地察觉到有人在跟踪自己,可转过身来时身后却一个人也没有。

她也不确定是什么致使她在公园附近的街角处停住了脚步,但她一下子就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在她的眼前,街道上挤满了互相按着喇叭的纳粹汽车,有人在某处尖叫起来。

伊莎贝尔感觉自己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飞快地回头望了望,没有人跟在她的身后。近来她总是感觉自己在被人跟踪,这大概是她的神经过度紧张造成的。荣军院的金色穹顶在太阳的余晖中闪烁着光芒,她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整个人吓得大汗淋漓,带着麝香味道的汗臭味和炸薯条的油腻味道混杂在一起,让她的胃不安地揪了起来。

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人在跟踪他,她只不过是在犯傻。

她转身走上了格勒纳勒大街。

什么东西吸引了她的视线,让她停下了脚步。

前方,她在一个不该有阴影的地方看到了一处阴影。本该安安静静的地方竟然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她皱着眉头穿过马路,小心地穿过缓慢移动的车流。在街道的另一边,她飞快地经过一群正在小酒馆里畅饮的德国人身边,朝着隔壁街角处的一座公寓楼走去。

在那里,她看到一个男人正躲藏在一对富有光泽的华丽的黑色大门旁浓密的灌木丛中,蜷伏在树后的一个巨大的铜瓮里。

她打开大门,走进了庭院,听到那个男人仓促地后退了几步,靴子下的石头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声。

紧接着,他愣住了。

伊莎贝尔听到街边咖啡厅里的德国人哄笑了起来,嘴里还对着那个劳累过度的可怜女服务生喊着“请过来!”。

现在正是晚餐时间。一天中只有这一个小时,敌人们在乎的只有娱乐,一心想着用本属于法国人的食物和酒水填饱自己的肚子。她匍匐着爬向那棵盆栽的柠檬树。

蹲在那里的那个男人正试图尽可能地缩小自己的身体。他的脸上满是泥土,一只肿胀的眼睛紧紧闭着,但别人绝不会把他误认为法国人,因为他的身上正穿着一件英国的飞行服。

“我的天哪。”她嘟囔了一句,“英国人?”

他默不作声。

“皇家空军?”她用英语问道。

他睁开了双眼。她能够看出对方正在试图判断自己是否可信,他十分缓慢地点了点头。

“你躲在这里多久了?”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开口答道:“一整天了。”

“你会被抓住的。”她说,“这是迟早的事。”伊莎贝尔知道自己需要进一步审问他,但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和他站在一起的每一秒钟都会增加两人面临的危险,这个英国人还没被抓住已经够令人惊奇的了。

她要不就该对他伸出援手,要不就该趁别人注意到自己之前溜之大吉,离开无疑是个聪明的举动。“拉布尔多内大道57号。”她用英语低声说道,“那里就是我要去的地方。一个小时之后,我会出门抽支烟,你要趁那个时候到门口去。如果你能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赶到那里,我就会帮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怎么知道自己该不该信任你。”

她笑了。“我要做的是一件愚蠢的事情。而我刚刚才向别人承诺过不能鲁莽行事。啊,就这样吧。”她转身离开花园,用力拉上了身后的大门,快步沿着街边走去。回家的路上,她的心一直都在狂跳,这才斟酌起了自己的决定。可现在一切已经于事无补了。她没有回头,即便是到了自家的公寓楼门口。在那里,她停下脚步,面对着橡木门中央巨大的黄铜把手,感到有点晕眩和头痛。她实在是太害怕了。

她笨手笨脚地用钥匙捅开门锁,转动把手,快步钻进了漆黑朦胧的室内。狭窄的大堂里摆满了自行车和手推车,她走到了旋转楼梯的底部,坐在最下面的一层台阶上,静静地等待着。

她看了自己的腕表不下一千次,每一次都告诫自己不要这么做,但到了约定的时间,她还是回到了室外。夜幕已经降临了,在百叶窗紧闭、街灯也没有点亮的情况下,街上漆黑得如同山洞一般。汽车隆隆地驶过,若是没有打开车灯,别人根本看不清它们的轮廓,只能听到发动机的声音、闻到汽油的味道,仅在一缕月光的照耀下才能看到它们。她点了一根棕色的卷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又缓缓地呼了出来,试图让自己冷静。

“我来了,小姐。”

伊莎贝尔向后踉跄了两步,打开了门,“跟在我的后面,眼睛向下看,别跟得太紧。”

她领着他穿过大厅,两人总是不断地撞上自行车和咔嗒作响的木头推车。她从没有以这么快的速度爬上过五层楼的楼梯,她把他拽进自己的公寓,猛地关上了身后的门。

“脱掉你的衣服。”她说。

“你说什么?”

她咔嗒一声打开了电灯。

他比她高出不少,她现在看清楚了。他的肩膀很宽阔,身材却很瘦削,脸颊很窄,鼻子看上去似乎摔断过一两次,头发短得好像绒毛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