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哥,我还愿了,我还愿了(第4/15页)

女领袖停在方子衿面前,围着她转了一圈,将她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一番,然后问,你叫方子衿?方子衿说是。女领袖问,彭陵野是你么人?方子衿犹豫了一下,说是我爱人。女领袖突然大声地问,你爱人呢?他在哪里?方子衿说不知道,有一个多月没回来过了。他们像审犯人一样,将方子衿审了半天,又走到方梦白面前,问道,小妹妹,你知道你爸爸在哪里吗?方梦白说我没有爸爸。红卫兵小将倒是愣了,说你怎么没有爸爸?彭陵野不是你爸爸吗?方梦白根本不顾母亲的感受,态度坚决地说,他不是我爸爸。女领袖似乎懒得再费唇舌,一挥手,小将们一哄而上,开始翻箱倒柜,将方子衿的家掀了个底朝天。

后来方子衿才听说,他们是想抄到被彭陵野夺走的那些大印。彭陵野的灵工司被红卫兵驱散,彭陵野带着大印和被他们押起来的县领导,和灵工司的骨干一起躲到了什么地方。红卫兵没有抄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却抄到一些线装书。方子衿再三向他们解释,这些都是医学著作。红卫兵说,只要是线装的就是封资修,就应该销毁。

红卫兵一把火烧掉了项钦羊留给她的那些书,也烧醒了方子衿。白长山给她的那些信,她一直保存着,如果被搜到,可能会给自己惹下巨大的麻烦。这些信,她收藏在医生办公室的柜子里,装在一只木箱中,有满满的一箱子。当天,她便将那些信拿回家,坐在灶前,一边读着那些信,一边往灶里扔。许多信她实在舍不得烧掉,便放在一边。坐在灶前,看着炉膛里火苗蹿动着,她的心也随之摇摆不已。她觉得,被火烧掉的不是普通的纸,也不是普通的纸上写着的一些方块字,而是自己的灵魂。自己的灵魂此刻就在火苗上跳舞,在接受凌迟之刑。用了几个小时时间,将第一批信烧掉,看看那些实在舍不得烧的,还有一百多封。她不得不从中再减一些,减来减去,也只减了四十多封,仍然剩下接近七十封。其中有些是白长山在朝鲜时写给她的信,没有涉及私人感情的,即使被查到也不犯讳,留下来应该没有问题。可有十几封,无论如何是不能让人看到的。

经过两天思考,方子衿终于想到一个好的收藏方法。中衢女人有一种特殊的针线包,被她们称为书包,是用布以及牛皮纸制成的。先用碎布一层层地粘贴,粘成约五十公分宽、一米五长的布帮子,在一面粘着漂亮的花面,另一面粘上叠成方形的纸袋。纸袋一共有六排,里面可以放置各种针线纸样。用那些纸袋来装这些信,再好不过。可那毕竟容易查到,方子衿不放心。她将背面的帮子做了个夹层,把所有的信仔细地平铺好,藏在了里面。

在她看来,如此一来,整个灵远县,除了彭陵野,再没有别人知道她和白长山的事了,即使彭陵野,也不可能找到她和白长山交往的证据了。可她怎么都没料到,随着形势的快速变化,他们的这段恋情还是被红卫兵造反派揭了出来。

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展后,红卫兵组织内部出现分化,一些黑五类灰五类被清除出了红卫兵队伍,另一些红卫兵见弄个总司令之类的职务很容易,便拉拢三五个要好的同学,站在操场上振臂一呼,一个新的造反派组织就成立了。有叫毛泽东思想战斗队的,有叫二七战斗队的,有叫五一六战斗队的,还有革命红卫兵战斗队、盾牌红卫兵战斗队、红色恐怖赤卫队等等。这种分化,削弱了红卫兵的力量,灵工司因此有了死灰复燃的客观条件,同时,另一个造反派组织抓住了这次机会,异军突起,它就是卢瑞国参加的灵远工人阶级革命大联盟,简称灵革联。这个时期,红卫兵组织主要以揭隐私、深挖隐藏在革命队伍之中的阶级敌人以及腐化堕落分子为主。今天,盾牌战斗队从某领导的档案中发现,他曾经被国民党俘虏,于是贴出大字报,声称挖出了一个叛徒。明天,金色赤卫队便挖出一个内奸。大字报铺天盖地,最初主要是揭政治隐私。可小小一个县城,政治隐私毕竟有限,于是,红卫兵们便开始揭生活隐私。

这个时期,医院基本处于无政府状态,一半以上的医生忙着造反,只有少数逍遥派,每天去坐几个小时的诊。一天早晨,方子衿去医院的时候,见许多人围在一起看大字报。大字报每天都有,只有这一天,看的人特别多。那些同事见她走过来,眼光十分特别。她没太在意,直接走进了诊室。时隔未久,有人来通知她去开会。方子衿觉得奇怪,医院领导不是瘫痪了吗?谁来主持会议?

她走到挂号室前面的空场上,见到许多戴袖章的红卫兵站在那里,一些医院职工站在大字报前,稀稀拉拉的,显然只是职工的一部分。会议由红卫兵的女领袖主持,她站在一张临时摆出来的桌子上,手持红宝书,腰扎武装带,显得英姿飒爽。她举起一只手,所有人立即停止了讲话,接着,她开始领唱《东方红》,大家一起跟着唱起来:“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咳哟,他是人民大救星……”

歌声结束,女领袖威严地命令:把走资派王文胜押上台来。两名红卫兵扭着王文胜的手臂走到前台,他们手中各握着一条皮带,杀气腾腾。王文胜像狗一般听话地站在那里,老实低着头。有人往他脖上挂了一块纸板做的牌子,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墨字写着“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王文胜”,在他的名字上面,还打了一个大大的红叉。女领袖问他,王文胜,你老实坦白交代,你在县医院是不是执行一条资产阶级的反动路线?王文胜连忙点头,是是是。女领袖又问:你是不是以学术为借口,破坏文化大革命?王文胜说,是是是。女领袖无论问什么,王文胜都承认。女领袖大概觉得这样斗下去十分没趣,领呼了一遍口号,然后发出第二道命令:把流氓分子叶艳丹押上来。

叶艳丹是医院的护士长,一个年轻的寡妇。因为长得有些姿色,为人又随和,因此不少男人打她的主意,一到晚上,家里常常都会人来客往,令她不厌其烦。后来,不知怎么就被县公安局的一名副局长得手了。此人是一名南下干部,级别比县委书记还高,只是大字不识一个,才屈居副局长之职。副局长有老婆,是农村妇救会长出身,非常厉害,不仅不肯和他离婚,而且和叶艳丹大闹。

叶艳丹显然没料到火会烧到自己头上,一下子蒙了,呆在那里一动不动,结果被两个红卫兵架着拖到了台上。照例被挂上一块牌子,照例被两个红卫兵小将反扣着双臂。叶艳丹吓坏了,当即尿了裤子,尿水顺着裆部往下滴。她的身体已经不受自己控制,全身抖得厉害。女领袖问她,叶艳丹,你知罪吗?叶艳丹说,是是是。女领袖又说,你和唐贵民通奸,是不是事实?叶艳丹先答了一串是,大概意识到这事自己不能承认,又立即改口说,不是,我是被他强奸的。旁边一个小男孩带点恶作剧地说,不管是通奸还是强奸,你们是不是打皮绊了?所有的红卫兵一阵哄堂大笑。女领袖立即一挥手,制止说,笑么事笑么事?这是革命的大是大非问题,你们还有没有阶级觉悟?所有人都缄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