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第4/6页)

面对方子衿的时候,他第一次不发抖了。

“为什么?”他说,“我听说你不想参加土改工作队。”

方子衿坐在那里,半低着头,努力不去看他的眼睛。她的背微微向前颔着,双手交叉地抱着,搁在腿上,那根美丽的辫子温驯地躺在她的腿和手之间。只有她自己清楚,她这样做是为了令自己丰满的胸脯不显得那么突出。这个春天来得早,虽然是四月天气,气温已经蹿得很高了,她仅仅只是穿了一件毛衣,外面套了一件黄布军装,腰中又扎着武装带,胸脯耸得令她十分难堪。尤其是她刚跨进他的办公室时,他的目光好几次在那里逡游,她的乳房因此在衣服里面挺了一下,突然间着火了似的,又硬又烫。

“土改是一件大事。我们党希望通过土改锻炼和选拔一大批年轻干部。”陆秋生说,“我知道你想当医生,等土改结束了,你还可以当医生呀,也可以去医学院学习。”

最初,方子衿也是这样想的。和其他同学一样,面对这场革命,她热情澎湃,义无反顾。革命对于她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不仅仅是一件好玩的事,而且是一种全新的生命体验。

暑假前的几天异常忙碌,学校贴出通知,所有本届毕业生提前毕业,凡是愿意参加革命者,均可以自愿报名。她和另外一些同学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填写了报名表。其他学生都放假了,毕业班还留在学校,学校举行了毕业仪式和应届毕业生集体参加革命仪式。在仪式上,所有同学都穿上了一套黄军装,扎上了武装带。方子衿还代表所有参加革命的同学发表了一篇慷慨激昂的讲话。仪式结束,她们坐上了一辆军用卡车,和其他学校参加革命的学生一起,被拉到了一座军营里,进行为期几个月的集训。

集训共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军训,目的是从组织性和意志力上训练这些年轻的革命者。第二阶段则是分开训练,一部分参加土改工作队的同志,要集中在一起学习有关土改的政策、方法。还有一部分人将参加医疗工作队,他们将被集中在以前的恒兴市立医院现在的恒兴市人民医院实习。

第一阶段虽然主要是意志训练,也还有些政治课。方子衿原认为革命就是革那些贪官污吏的命,就是革除陈规陋习。上了政治课才知道,自己想得太简单了。这是一场无产阶级针对有产阶级的彻底革命,要彻底铲除整个资产阶级。资产阶级靠剥削和压迫来获取自己的最大利润,共产党要铲除剥削和压迫,她能理解,也无条件支持。但是,说无产阶级是革命的中坚力量,她怎么都接受不了。什么是无产阶级?简单地理解,穷人就是无产阶级。

方子衿还沉浸在自己的问题中,陆秋生又一次开口了。他说,你知道共产党为什么能够打败国民党?土改是一个重要手段。清朝之所以在一夜之间被推翻,腐败呀,落后呀,只是一些表面现象。就算是政府再腐败,老百姓的日子,只要能够过下去,肯定不会造反。可是,清朝末年,土地兼并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全国百分之十的人拥有百分之九十的土地,而百分之九十的人,仅仅拥有百分之十的土地。国民革命成功了,却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基层革命者的土地问题,而是产生了一批新权贵。共产党搞的土地改革,就是要推行耕者有其田,这项政策,让绝大多数农民站在了我们这边。中国革命,已经完成了武装斗争部分,今后相当的一个时期,都将是土地革命时期,这是现时期革命的首要任务。你却不愿参加土改工作队,你到底想干什么?想当革命的逃兵?

这句话让方子衿不寒而栗。她有些胆怯地说,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到底是革命者还是革命的对象。

“革命的对象?”陆秋生一时没能理解。他看着她,目光里第一次没了温柔,而且像刀子一样锋利。

方子衿说我仔细研究过土改政策,现在我完全糊涂了,搞不清楚自己是革命的力量还是革命的对象。陆秋生说,怎么可能?你的情况,我是非常了解的。你的父亲方晋诚,母亲周砚月,只是两位自食其力令人尊敬的医生。他们给人看病,救死扶伤,遇到那些家庭条件不是太好的病人,迟收医药费,少收医药费甚至是不收医药费,是常有的事。方子衿不待他说完便打断了他,刚说了个可是,陆秋生却接着自己的话头往下说。他说我知道,你的外公曾经是一代名医周德庸,周记仁济堂是名闻一方的中医名号。鼎盛时期,在这恒兴城有一间总堂三间分号,另外在平州和津口各有一间分号,对吧?

方子衿真的有点吃惊了。陆秋生连自己家的这些历史都知道,那么,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面前如果没有秘密,这岂不是太可怕了?

陆秋生不可能知道方子衿心里在想什么,他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你父亲家里是楚乡县方家坝子的农民,因为不想被饿死才逃到了恒兴,在周老先生的仁济堂学徒,慢慢成了一间分号的掌柜。你外公的第一个夫人没有生育,三十多岁就去世了,这时,你外公已经快五十岁了,娶了你外婆后,生了你母亲,并且以后再没有生孩子了。周老先生见你父亲人很实在,又有学医的天分,先是收他为徒,后来又收为义子,最后将你母亲嫁给了他,认了这个半子。但是,没料到时世变化太快,自从八国联军打开中国的国门之后,洋人的力量进入中国的每一个角落,到处办教堂开医院,仁济堂的生意,被洋人抢了。你外公没办法和洋人的医院竞争,只得先终止了去重庆开分号的计划,后来又先后关了恒兴的两间分号。再后来,津口的分号被小鬼子的飞机炸了,死了好多人。你外公不得不关了两间分号来办理后事。后事没有办完,他本人一病不起。抗战结束时,周记仁济堂有总店和你父亲后来开的一间分号。如果这两家店一直维持到现在,你们家,肯定是资本家。可是,国民党推行金圆券,全国百分之八十的中小资本家一夜间破产了。仁济堂这两间号,也不得不关门。你的父母,只好在自己家里坐诊,成了行医。按照政策,应该属于自由职业者。

方子衿见他停了下来,便说,你知道的就这些?但你不知道,我妈妈一共生过五个孩子。她的话音未落,陆秋生再一次接了过去,说五个吗?我只知道四个。方子衿说,我二姐三岁的时候出天花死了。陆秋生接着讲述他所知道的方家情况,他说,你的大哥方文兴、二哥方文海、你的大姐方子钰和你。黄埔军校从广州搬到南京,抗战时又搬到重庆铜梁,你大哥在铜梁军校毕业后去了第一战区,在卫立煌的手下抗日,后来在中条山上牺牲了。你的二哥在宁昌读书期间,和一帮同学一起去了延安,但后来的情况,我没有查清楚。你的大姐,在保卫大宁昌的时候是学生军的骨干,并且献出了年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