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要离婚,我要和赵文恭离婚(第4/10页)
同意解除婚姻关系?这就算是离婚了?“不需要办什么手续吗?”她问。
刘书记说:“不用,有关方面已经通知他了。这样就行了。”他来这里的公事办完了,连告辞的话都没说,转身就向外走。方子衿还有很多话想问他,叫了一句。而他也在同时停下来,似乎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来,对她说:“你有什么事?”
方子衿说:“你好像还有话,你先说吧。”
刘书记说:“因为反右运动,今年的暑假取消了。系里在搞反右,我看你就不必去了,在家带好孩子。”
方子衿不完全明白刘书记是什么意思,看着他的脸,想从他脸上读出更多的内容来。他的脸非常平静,满面的皱纹纵横交错,让她想到自己下乡巡回医疗的时候见过的那一道道山梁。那些山梁实在太厚重了,山峦重叠之中,到底隐藏着什么,她永远都无法弄明白,因此也就多一种恐惧。现在是运动的风口浪尖,他叫自己不要去参加,用心何在?善意还是恶意?经历了胡之彦那些事之后,她觉得男人真是太可怕了,他们脑子里到底在打些什么主意,你永远无法知道。再一想,上次地质局要来抄家的时候,他和女儿跑到医院去通知自己,在政治上是要冒巨大风险的。这么说来,他是善意了,可这善意的背后呢?会不会有更深远的目的?她越来越觉得茫然,不明白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会如此之深的猜忌和不信任。
刘书记说:“刚才,你不是有事吗?”
她犹豫了一下,说:“我想问一下,那天,他们抄到了什么?”
“哦,你为这个担心啊。”他说,“你放心好了,他们连一片纸都没有拿走。不过,我听说他们在他的宿舍里找到了他的日记,那里面有不少反党言论。”
刘书记走后,方子衿立即进入卧室。卧室的家具非常简单,除了床之外,有一个立柜,一张三屉桌。她坐在三屉桌前,拉开抽屉,拿出医学院的稿笺纸,铺在面前,又伸手到桌前的笔洗里去抽笔。她的手仅仅伸了一半,停下了,既没有再往前伸,也没有停下。那个陶制的笔洗里,原本插着好几支笔,其中就有陆秋生送给她的那支派克笔。可现在,那支笔不在了。这一个月,她一直都围着梦白在转,根本就没有写过字,因此,根本不知道这支笔是何时不见的。仔细想想,除了抄家的那些人,似乎不可能有别人了。
刚才的好心情,被这件事完全破坏了。她坐在桌前发愣,突然之间,觉得自己对陆秋生充满了愧疚。他对自己一腔痴情,苦苦爱了这么多年,半点回报都没有得到。现在,自己离婚了,成了自由之身。如果给他写一封信,他一定会迅速赶到向自己求婚吧。可是,她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他,而是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白长山。自己将他们之间唯一的想念给弄丢了,她因此有了一种对他的亵渎感。
过了好半天,她回过神来,拿起笔,开始给白长山写信。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给他写这封信,可就是想写,想将自己离婚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他。她几乎没有思索,在面前的纸上刷刷刷地写起来:
哥:
最近的几封信都收到了。这一个多月来没有给你回信,是因为发生了太多事。
首先要告诉你的第一件事是,我生了一个女儿,我给她取名梦白。
以前,我从来没有和你谈过我的婚姻,那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说。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所以,我决定向你谈一谈这件事。
我答应嫁给他的时候,心里非常茫然,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否对了。我甚至在那一瞬间就后悔了。可是,我太骄傲了,太执拗了,也太伤心了。大概潜意识中知道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吧,我只给他十天时间,我想,他也许无法在十天之内办好一切。可我又是一次错了,结婚太简单了,只需要扯一张纸,根本不需要十天。
古诗中说,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是人生四大喜。作为女人,我曾多次梦想过洞房花烛夜,我曾梦想过浪漫的爱情、美满的婚姻。可是,当我经历那一刻时,所有的梦想全都破灭了。我因此知道,我走进的,不是梦想的洞房、幸福快乐的家,而是走进了永恒的监狱,开始了无边无际的苦役。许多个夜晚,我流着泪想着你,我多么希望睡在我身边的这个男人就是你呀。哥,你能理解我心中的一切吗?你能理解那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枕巾吗?你能理解盼望黑夜早点消逝太阳早点升起的痛苦煎熬吗?
我实在熬不下去了,一次又一次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和他离婚。
可是,我的身边有着活生生的例子,两对闹离婚的夫妻,被离婚大战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害怕了。
就在这时候,没料到的事情发生了。这次反右运动,他被划为右派。我想,以前,无论有多少苦难多少伤痛,我是在为自己忍受。我认了我忍了,现在,我不能再忍了,因为这件事不再只是关乎我自己,更重要的是关系到我的女儿,小梦白。谢天谢地,今天,上级来通知我,我的离婚要求被批准了。
就像是挑了很长时间的一副担子放下了,我突然觉得非常轻松。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就是想把这种感觉告诉你。也许我的文字表达能力太差了,我没法完全说清楚自己此时的感觉。我就是想说,我刑满出狱了,我自由了。我突然觉得,天蓝了很多,地宽了很多,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美好起来。
接下来,她谈了一下反右运动的事。她说她一直非常担心他,像他那种性格,太耿直太无城府,平常又不太善于搞关系。她真的非常非常担心这场运动会波及他,许多个夜晚,她都对着北方的天空默默地祈求观音菩萨,希望不要让厄运降临到他的头上。她没有说,她祈求的不仅仅只是白长山,也包括陆秋生。
写完信,她抱着孩子去邮局。回来时,见彭陵野等在门口。
他们这届学生已经毕业了,原本应该回原单位上班。可是,反右运动打乱了一切计划,他们留了下来。方子衿打开门,也不理彭陵野,先将已经睡着的梦白安顿在床上。彭陵野随着她走进来,站在她的身后,她竟然不知道。安顿好女儿站起来,刚转过身,猛见身后站着一个人,吓了一大跳。她说,哎哟,你吓死我了。
“我听说你和他离婚了。”他说。
她的心猛一阵疾跳。暗想,原来这里还埋着一颗地雷呢,自己倒是把他给忘了。“你的消息好快,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彭陵野说,现在全校都已经知道了。她没有说什么。这件事,是通过组织传达的,由学院传达到系里,再由系里传达到她本人。中途经过了不知多少个人的手,消息传出去,可以想象。传开了也好,尤其在反右的高潮时刻,这能给人一种印象,她有和右派分子决裂的决心。事情也正是如此,后来,系里有人提出,方子衿虽然表面上从没有过右派言论,可她的骨子里是反对共产党领导的,她对伟大的土改运动整死她的父母耿耿于怀。刘书记说,你说人家因为土改运动耿耿于怀,你有证据吗?那人拿不出证据。刘书记说,相反,我倒可以拿出证据。她听说自己的丈夫被划为右派,第一时间就提出和右派丈夫划清界限。只要是做过父母的人都知道,刚刚生完孩子,是多么需要一个男人在自己身边。可是,为了表明她的立场,她没有任何犹豫。这样的同志,怎么可能是右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