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序(第3/4页)
妙子之所以能主动地驾驭自己的命运,全在于她有技能——制作偶人、擅长裁剪和缝纫,有赖以独立生活的能力。她蔑视、嘲笑那种视职业女性为下贱的世俗偏见,不顾辰雄等人反对,竭力争取到了成为职业女性的权利,掌握了技能,最终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和一个发誓能使她得到幸福的下层社会的男子结合了。她不像雪子那样举行盛大的婚宴,亲朋们也没送“堆积如山”的礼物。她只是悄悄地来到芦屋的分家,“从存放在这里的行李中,悄悄地收拾了一些眼下要用的,用一个蔓草花纹的包袱皮拢在一起,和大家聊了半小时左右就回兵库的自家去了”。但无疑地,她的婚后生活是充实、和谐、幸福的,因为她从自己那个中等社会的象牙塔里走了下来,和丈夫处在同一地位,平等地共同组织了一个家庭。
妙子的典型至今还极有现实意义。从妙子的那个时代至今又过去了四十多年,尽管1946年日本宣布了妇女行使参政权,但妇女低下的社会地位迄今没有多大改变。日本妇女逐渐认识到,只有走入社会,参加工作,开阔眼界,减少对丈夫的依赖程度,才能在家庭和社会上取得平等地位,有更多的发言权。
由此可知,为什么《细雪》出版已近四十年,仍获广大读者特别是女性读者的喜爱。1950年、1959年、1983年《细雪》曾三次被拍成电影,五次拍成电视连续剧,这在日本文学史上可以说是罕有其匹的。
《细雪》这部长篇小说,在日本文学史上具有颇为重要的地位,有人认为它是日本古典文学名著《源氏物语》的现代版,有人评论说它与法国大作家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和《情感教育》相比毫不逊色。它之所以获得如此高的评价,除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对当时的日本社会作了真实的描写之外,还因为它在艺术上很有特色。
首先,是作品风格的典雅细致。谷崎受了《源氏物语》婉约多姿、缠绵悱恻、典雅艳丽的文章风格的影响。他运用日本古典文学传统的四季观,在四姐妹的招婿和恋爱生活中,穿插了舞蹈、赏花、赏月、捕萤等场面描写。如岚山一日赏樱那一章,描摹细腻,把盼望樱花早开的急不可耐、欣赏樱花的满足和欢愉、担心樱花匆匆凋落的哀愁和怅惘,都写得精细入微,笔墨酣畅,淋漓尽致,可算得一篇绝妙的赏樱赋。随后,又让贞之助和幸子为赏花写下和歌,更为作品增加了无限的和声,一咏三叹,余音袅然,有极强的感染力,这些场面描写和在文中出现的和歌、俳句,把人物的感情糅合在自然环境中,用暗示的手法深入人物的精神世界,与描写人物的复杂隐微的心理活动相适应,形成了这部作品典雅细致的独特的文章风格。
其次,表现在对女性心理的细腻刻画上。作者笔下的幸子,是一位心地善良、品德高尚、多愁善感的女子。她承担了弃世过早的母亲的责任,照顾、监督、庇护着雪子和妙子。她以中产阶级的择婿标准不辞烦劳、殚精竭虑地为雪子寻求美满姻缘。幸子比两位妹妹更为着急,为她们老大不嫁而忧虑伤感。在岚山赏樱时,她触景生情,一方面担心落花匆匆,叹息雪子、妙子的青春已逝,一方面又恐惧雪子出嫁后明年赏樱又少一人的寂寞,最后又想宁可忍受孤寂,也唯愿她早日出嫁。这样一波三折、细腻地描写了她多愁善感的善良性格。作者还善于从矛盾冲突中揭示复杂的人物性格。在妙子和板仓的恋爱事件中,幸子出于落后的门第观念,持强烈的反对态度。当她听说板仓因患坏疽死去而这事件“自然解决了”时,不禁对这位救过自己妹妹性命的恩人的突然死去感到高兴,虽然她自己也认识到这是一种卑劣的念头。这种幸灾乐祸的阴暗心理与她平常那种善良性格似乎截然相反,却细腻、真实地刻画了这个人物,使人物性格丰满,具有说服力。
作者在描写人物时,极力赋予每人以鲜明的性格特征。四姐妹中,鹤子敦厚木讷,幸子温柔敏感,雪子冷静羞怯,妙子活泼老练。所有这些性格特征,都写得鲜明可信,都是与她们各自不同的年龄、经历和教育状况相吻合的。不仅主要人物如是,哪怕是与雪子相亲过的五个男子(三枝、濑越、野村、泽崎、桥寺)虽然结局同为亲事有始无终,却因他们的经历不同、性格有别,亲事破局的方式也各各不同。就连那位只出过一次场的与兵寿司店老板,作者也把他写得生动传神,呼之欲出。如:
有时遇上老板不称心,给食客放很多山萮菜,辣得那客人“嗳呀”一声跳起来,要么眼泪直流,他在旁边看着窃窃地嗤笑。
寥寥几笔,就像一位高明的漫画家,勾勒出了这位老板单纯、稚气、喜爱恶作剧的性格。
作品另一个很重要的特色,在于利用环境的描写来渲染所需要的气氛。在描写转送板仓去铃木医院做手术的情景时,作者借妙子的回忆烘托了那所医院阴森怪异的气氛,为板仓之死作了铺垫。在幸子回忆母亲逝世的情景时,作者极力渲染了那种凄清、怅惋、悲凉的气氛:
已经连续几天的绵绵秋雨毫无止意,潇潇秋雨打在病室缘廊的玻璃窗上,一片烟雨迷离,拉窗外是个小巧的庭院,从庭院顺着一条缓缓的下坡路可以走到小溪畔。从庭院到溪畔山崖的胡枝子花快凋谢了,在秋雨中瑟缩着。那天早晨,因担心溪水上涨会引起山洪暴发,村里的人们都骚动不安。远比雨声更猛烈的激流声震耳欲聋,河床的巨石时不时互相撞击,发出咚咚的巨响,震得屋子直摇晃。幸子她们一边担心溪水上涨、惶惶不知所措,一边守候在母亲枕前。就在这样的氛围中,看着像露珠消逝一般死去的母亲十分安详、毫无杂念的遗容时,她们忘记了恐惧,沉浸于一种清静的、净化了的感情之中。这无疑是一种悲哀,然而是惋惜一个美好事物离别了人间的悲哀,也可以说是超脱了个人关系、伴有音乐的美感的悲哀。
根据以上描写,可见作者是颇为擅长使用情景交融的手法来渲染气氛的,这种抒情的主调,始终贯穿于整个作品,形成一种特色。
当然,这部作品的艺术特点还远不止此。例如,该书都是使用关西方言对话,富于浓郁的地方色彩。鉴于关西京阪神地区原属日本政治经济文化地理中心,相当于中国的北京地区,译者试用一些北京方言翻译书中对话,目的是多保留一些原作的韵味。当然,这也只是没有把握的一种尝试。
毋庸讳言,该小说由于各种原因,存有一些落后的、不恰当的内容,希望读者持批判的眼光去看它。如德国侨民舒尔茨夫人和幸子的通信中,有个别吹捧、美化德日法西斯的字句,如舒尔茨夫人信中自诩日耳曼民族和大和民族是“致力于进步的朝气蓬勃的民族”,要“处于强国地位”。这就是希特勒等德日法西斯头目鼓吹的极端反动的种族主义谬论,是他们疯狂侵略其他国家,奴役各族人民的理论根据之一。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日两国人民也是轴心国法西斯统治下的牺牲品,中产阶级家庭一方面因受战争影响而生活拮据,比较艰辛,另一方面这些家庭的妇女(当然还有男人和小孩)又受到法西斯军国主义的熏陶,愚昧地崇拜法西斯反动头目。细心的读者自可从中看出法西斯思想毒害之广之深,危害之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