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20(第2/2页)
幸子和丹生夫人已久未见面,丹生夫人曾两次来访,她都不在家,若是她只身前来,是不妨请她来病室叙谈的。但是,幸子和下妻夫人过从并不怎么亲密,尤其是相良夫人连名儿都没听说过,一时不知怎样应付才好。这时要是雪子能代为接待就好了,不过,雪子决不愿意与不熟识的人应酬。如果推说有病请她们吃闭门羹,又觉得对不起跑了几趟空的丹生夫人,正赶上自己也苦于百无聊赖,于是她要阿春先去致歉,说自己因为身体不适,时卧时起,衣着不整,叫阿春先把客人请进楼下客厅。随即,她急忙坐在梳妆台前,在有脏污的脸上敷了一层白粉,换上一件清爽的单衣,走下楼来,足足用了三十分钟。
“请让我介绍一下,这一位是相良夫人。”丹生夫人指着身穿道地美国式西服、一看即知是出洋归来的夫人说,“她是我女子中学时代的好友,相良先生在邮船公司工作,他们夫妻俩以前一直住在洛杉矶。”
“非常高兴和您见面——”说话间幸子马上后悔不该见这些客人,她最初也曾犹豫,如此病容憔悴时是否适合会见初次见面的客人,但没料到这位夫人竟如此时髦。
“您生病了?是哪儿不舒服?”
“得了黄疸病,您瞧,眼睛发黄了吧?”
“可不是,很黄呢。”
“您很难受吧?”下妻夫人问道。
“是呀……不过今天好多了。”
“真是对不起,这种时候来打扰您。丹生夫人,都怪您不机灵,我们在门口告辞就好了。”
“啊,怎么都怪我呢?你真坏。莳冈夫人,实情是相良夫人昨天突然来了,她对关西不怎么了解,我答应为她当向导,我问她想看什么,她说让我带她见见阪神地区有代表性的夫人。”
“啊,所谓代表性,是哪个方面的代表性呢?”
“你这样问倒把我难住了,反正是各个多方面的代表,我琢磨了半天,最后选中了您。”
“瞎胡闹。”
“不过,我认为是您够格才让我盯上了,即使您有点儿病,您也一定会坚持和我们聊一会儿。啊,还有……”丹生夫人说着,把进门时就搁在钢琴座椅上的包袱解开,拿出两盒又大又漂亮的西红柿说:“这是相良夫人送的。”
“哟!真漂亮!这是什么地方出产的呀?”
“相良夫人自家院子里种的,哪儿都买不到这么好的西红柿。”
“可不是吗?……对不起,您府上在哪里?”
“住在北镰仓。不过,我去年回国以后,在家里只系(是)住了一两个月。”
这个“系”和那位俄国老太太的“细”,同样是奇怪的说法,幸子自己也学不像,她想要是让以模仿这类缺陷为能事的妙子听听就好了,想到这里她不禁暗自笑了。
“这样说起来,您去什么地方旅行了吧?”
“在医院里住了一段时间。”
“啊,什么病?”
“严重的神经衰弱。”
“相良夫人得的是富贵病。”下妻夫人插嘴说,“不过,在圣路加医院[39]住下去也不错吧?”
“那儿靠海,很凉快,特别是夏天住在那儿更好。不过,离中央市场太近,常常吹来带腥臭味儿的风。另外,本愿寺[40]的钟声也很刺耳。”
“本愿寺都成那样的建筑了,还打钟吗?”
“嗬,就系(是)嘛!”
“我总觉得会鸣汽笛什么的。”
“还有,教堂也打钟。”
“哎,”下妻夫人突然叹了口气说,“我也许要去圣路加医院当护士了。喂,怎么样?”
“那敢情好。”丹生夫人轻描淡写地搪塞了一句。
幸子早就听说下妻夫人家里有些不称心的事,感到她这句话意味深长。
“话说回来,听说在胳肢窝下夹饭团能治疗黄疸。”
“啊?”相良夫人正在用打火机点烟,诧异地瞪着丹生夫人的脸说,“您可真知道不少奇闻怪事呢。”
“说是在两边胳肢窝下夹上饭团,饭团会变黄。”
“那饭团想想也脏呀。”下妻夫人说。
“莳冈夫人,您夹饭团吗?”
“没有,我今天才初次听说呢,原来知道喝些蚬子酱汤有效。”
“这种病无论如何也花不了几个钱。”相良夫人说。
幸子看三人带了那么些礼物,察觉到了是想让自己留她们吃晚饭。但是她一想到吃晚饭还要等两小时,便和最初预想的相反,觉得陪她们这么长的时间太难熬了。她认为相良夫人这种类型的女人,无论风度、态度,言谈、举止,哪一方面都是道地的东京气派,她觉得难于应付。她在阪神地方的太太们中间,也算得上是能讲东京话的佼佼者了,但是在这位夫人面前,总觉得有点怯场。甚至可以说,她感到讲一口东京口音有点浅薄无聊,所以想故意不讲东京话而多说本地方言。另外,那位丹生夫人平常和幸子说大阪话,今天为了陪客而满口东京话,简直判若他人,使交谈很难融洽。诚然,丹生夫人虽是大阪人,因为曾在东京上女子学校,和东京人交往很多,能讲流畅的东京话也毫不足怪。可是,她今天那东京话竟讲得如此得心应手,幸子感到对长期交往的丹生夫人还有不尽了解之处。今天的丹生夫人完全不像平日那样稳重,无论是使眼色的方式、嘴唇两端往下撇的样子,还是吸烟时食指和中指夹烟的姿势,都与以往不同。也许讲东京话首先就要从此类表情和动作开始,否则就不够意思,但是,怎么会使人觉得连人品都突然变低劣了呢?
要是平时身子稍许不舒服,幸子也会强打起精神周到地应酬,唯独今天听着她们叽里呱啦,竟焦躁起来,心里觉得厌烦时,身体也更加倦怠,最后脸色也变得难看了。
“喂,丹生夫人,久坐不很方便吧——咱们告辞吧。”下妻夫人机警地说着,一边站起来。幸子连勉强挽留她们的样子也没做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