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6(第2/3页)

“是奥畑先生。”

“哦……”幸子显得有点狼狈,她压根儿没有想到奥畑今天会来探望。然而,可不是么?他理所当然应当来的。但是,该怎样应付他呢?事实上,她自己早已想好了,丈夫也吩咐过她,奥畑再来时要尽可能冷淡一些,在门口见上一面便打发他回去。但是在今天这种情况下,他也许会要求在这里等待小妹的消息,如果冷冰冰地拒绝,似乎太没人情味了。说实话,今天幸子也想让奥畑在这里等候,叫他看到妙子平安归来,和大家一起高兴一番。

“奥畑先生问小妹在不在家,我说还没回来,他说,既然是这样,他想见一见太太……”阿春说。

他和妙子的事情,除幸子以外对家中的人都保密,他也应该知道这一点。可是,这位惯于装模作样、慢条斯理的奥畑,今天竟然着起急来一反常态,向传达的女佣打听妙子。幸子觉得在今天这种情况下可以原谅他,纵然有失检点,但也还博得了幸子的一些好感。

“先请他进来吧。”

幸子趁此机会向仍旧伸着脑袋站在铁丝网前的舒尔茨夫人说:“我家来客人了……”道过歉后,她上楼去了。从今天早晨起,她哭了不知多少遍,眼泡都肿了,得稍微修饰一下。

因为停电冰箱不能用,幸子吩咐女佣给奥畑端去在井水中镇凉了的麦茶,并让他稍等片刻。过会儿,幸子走进客厅,奥畑又像上次一样站起来,摆出一副立正的姿势。他那拾掇得笔挺的藏青哔叽西装裤上,褶痕笔直,几乎没沾一点泥水,这和刚才来的满身泥泞的庄吉相比,简直天差地别。据奥畑说,他刚才听说阪神电车的大阪至青木段已经通车了,便乘电车到了阪神线的芦屋车站。从车站到这里只走了一公里多路,途中有的地方水还没有退尽,但不大碍事,脱掉鞋子卷起裤腿就走过来了。

“本来应该早点儿来问候,可是,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出了号外,我是刚才才听说的。我想今天是她上裁剪学院的日子,也许她还没出去就发洪水了,如果那样就好了……”

老实说,今天幸子请奥畑进来也有她的私心。她心想,在今天这种情况下,也许奥畑最能理解自己的忧虑,向他倾吐自己怎样祈祷丈夫和妹妹的平安,能使自己坐立不安、分分秒秒企盼亲人归来的心情稍稍得到宽解。但是,当她隔着桌子与奥畑相对时,又觉得自己想错了,对奥畑过于吐露心声并非好事。虽然奥畑想知道妙子消息的心情并非伪装,但他那忧虑的表情和言谈,总让人觉得有点做作。这使得幸子迅速产生了戒心:是不是他想借此机会钻入这个家庭呢?幸子尽量不带感情地回答了他的问题:涨水发生在妙子到裁剪学院后不久;裁剪学院附近灾情特别严重,妙子的安危令她极为担忧;因为忧心如焚就拜托了丈夫,无论如何要就近去打听消息,丈夫是上午十一点左右出门的;一小时前从上本町来问安的庄吉又去了;可是至今谁也没有回来,使人越发心惊肉跳;等等。不出所料,奥畑吞吞吐吐地说:“那么,请允许我在这儿等一等可以吗?”幸子痛快地答应了他:“请便,你随意休息会儿吧。”幸子说罢便径自上楼去了。

“客人说还要在这里坐一会儿,你们拿点什么读物给他送去。”幸子让女佣送去两三种新杂志,还给泡上红茶,自己再没有下楼。突然,她想起刚才悦子对来客感到好奇,不时从走廊里窥看客厅,便站在楼梯口喊她:“小悦,你来一下!”叫来悦子后,她说:

“你可有个坏毛病!有客人的时候,你干吗偷看客厅?”

“我没偷看。”

“撒谎!妈妈明明看见了。你这么做对客人不礼貌!”

悦子脸红了,眼睛朝上翻,低着脑袋,但马上要又下楼去。

“别下去,待在楼上。”

“为什么?”

“在楼上做作业。明天你们学校该上课了。”说着幸子不由分说将悦子关进六铺席间,给了她课本和笔记本,在桌子底下点上蚊香,然后走到八铺席间的缘廊上,凝望着街上丈夫他们回家的那个方向。忽然,从舒尔茨住宅方向传来洪亮的喊声:“喂!”幸子朝那边看去,只见舒尔茨一边高举双手大喊夫人的名字“希尔达!希尔达!”,一边从大门转向后院,身后紧跟着佩特和罗斯玛丽。正在后院做着什么的夫人也尖叫一声“啊!”,立即抱着舒尔茨一阵狂吻。虽然太阳已经下山,院子里还明亮,透过篱笆墙梧桐和楝树的树叶间隙,幸子清楚地看见在西洋电影中常见的那种拥抱的镜头。夫妇俩刚分开了,接着佩特和罗斯玛丽轮流扑到夫人怀里。依在栏杆边蹲着的幸子,悄悄地从缘廊躲到拉窗后面,舒尔茨夫人好像没有发现让幸子看到了似的,她放开罗斯玛丽,兴高采烈地从篱笆上伸出头来。

“太太!”她一边睁大眼睛在院子里搜寻,一边大叫,“太太,我的丈夫回来了!我的佩特和罗斯玛丽也回来了!”

“啊,太好了!”幸子情不自禁地从拉窗后面跑到栏杆边站住,与此同时,在隔壁房间学习的悦子,也把铅笔一扔跑到窗边。

“佩特,露米!”

“万岁!”

“万岁!”

三个孩子楼上楼下一个劲地挥手欢呼,舒尔茨夫妇也伸出手来挥个不停。

“太太!”这次是楼上的幸子在叫喊,“你家先生去神户了吗?”

“我丈夫在去神户的路上碰到了佩特和罗斯玛丽,就一起回来了。”

“啊,是在路上碰到的,真是太好了……喂!佩特!”夫人的日语听着让人着急,就对佩特说,“你是在什么地方碰上爸爸的?”

“在国道的德井附近。”

“啊,从神户到德井是走着去的吗?”

“不,不是。从三宫到滩,有铁道省营电车。”

“哦,电车通到滩了吗?”

“是的。我带着露米从滩走到德井,就遇见爸爸了。”

“能遇上你爸爸,真是太巧了!从德井回来是走哪条路呢?”

“走国道,不过,也走过别的地方,铁道省营电车的路轨啦,比它更靠近山脚的地方啦,没有路的地方啦……”

“那可真不容易!洪水没退的地方还很多吗?”

“不多了……只有很少的地方……东一片西一片的……”

佩特说的情况,再追问下去也有些不甚了了,比如他们是经过什么地方、怎样走过来的,哪一带的水还没有退,路上情况如何,等等,都问不出个究竟。然而,像罗斯玛丽那样的小女孩都平安回来了,而且他们三个人的衣服也没沾很多泥水,想来他们在回家途中没有遭遇多大的困难和危险。这样一来,幸子对丈夫和妹妹的迟迟不归就越发百思不解。既然这样的少男少女尚且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神户走回来了,丈夫和妹妹早就该回来了,而他们至今未归,只能认为他们是发生了什么事故,而且这个事故很可能发生在妙子身上,而贞之助,也许还有庄吉,都是为了营救或者寻找妙子才花费了这么多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