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34(第2/3页)

“我也想去看望一下,不过……”幸子说。

“那……先打个电话和二姐夫商量一下看……”

“不管怎样,先睡一觉再说。”

幸子坐夜车没睡好,想补一下觉,走到楼上的八铺席间躺下来,但总觉得放心不下,怎么也睡不着,干脆下楼来洗了脸,吩咐厨房早点准备午饭,然后给贞之助打电话:“板仓得了病,小妹被他们叫回来了,这是不得已的事情。但是,如果连我也出面了,结果像是公开承认他们的关系似的,有点不妥当。但是,闹水灾的时候板仓照顾过小妹,明明知道他病危了都不去看望、最后见他一面,我又觉得会睡不安稳。况且,板仓看来也无药可救了,枉有那样结实的身体,但是总觉得他有些薄命相。”贞之助回答说:“我也有那种感觉,你去看一下也没什么……但是,奥畑会不会去呢?如果他也去,你还是不去为好。”两人商量了一阵,最后,贞之助概括自己的意见说:“如果不会碰上奥畑的话,还是去看一下,不要待太久就回来,也不要让小妹老守在那里,你回来的时候尽可能把她也带回来。”

接着幸子又打电话问妙子,她去医院会不会碰上启少爷,她回答说:“现在除了病人父母兄弟以外谁也没来,谁也没有通知,即使病情再恶化也没必要告诉奥畑。特别是启少爷一来说不定会使病人兴奋,所以我反对通知奥畑。其实,我正想请二姐来一趟。因为究竟要不要转往外科医院,意见不一致,还没商量出个结果。我和他妹妹极力主张转外科医院治疗,而他父母亲仍然犹豫不决。如果二姐来了也帮我说说就好了。”幸子说:“那么,我吃了饭就来。”说完挂断了电话。

幸子和雪子两人提前吃午饭,幸子一边吃一边和雪子商量“水户小姐”的事。这时要是她把妙子的事泄露出去可不太好,而且近来她已无事可做了,只是陪着悦子玩儿,因而考虑是否今天就辞退“水户小姐”。雪子说“水户小姐”自己也提出想辞工。幸子说,既然是这样,虽然显得有点突然,雪子你还是去说一下,叫她等我回来,吃了晚饭后再让她回去。这样说定后,幸子要女佣叫了部出租车,于十二点钟直接到医院去。

到那里一看,医院坐落在从中山手的电车道往山手方向上去五十米左右的一条狭窄的坡道的半中间。名为医院,实则只是一栋寒碜的二层楼房,楼上只有两三间日本式病房而已。板仓的病房是六铺席间,窗户外紧挨着里面人家的晒台,晾的衣服横七竖八地挡着光线,使房内显得闷热。已是穿哔叽单衣的时节,四五个人挤在一间房内,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席地而坐,室内通风不良,充满汗臭味。在右手靠墙的铁床上,病人正面向墙壁弓身躺着。从幸子进入这间房起,就听见病人用低沉而非常急促的声音,一秒也不停地连连喊“痛”。经妙子介绍,幸子与病人的双亲、嫂嫂和妹妹互相致礼,哪怕在这过程中病人也一直如此叫痛。妙子介绍完毕,在床头枕边屈膝小声唤道:

“米!二姐来看你了!”

“痛!痛呀!”

病人依旧背朝着外面,木然地注视着墙壁上的某一点不断哀号着。幸子站在妙子身后,颇为恐惧地瞅着他,只看见右侧朝上横卧着的脸庞并不太瘦,气色也不是想象的那样坏。病人的毯子只盖到腰部,身上穿一件纱布的睡衣,从敞开的衣襟和卷上的袖口看他那胸部和两臂,肌肉还是那样健壮。只见一条绷带从他的头顶部拉到下颏部,另一条从额部拉到后头部,正在耳部打一个十字。

“米!”妙子又喊了一遍,“二姐来看你了。”

幸子这是第一次听见妙子叫板仓“米”。在芦屋的家里说到他时,妙子总是称他为“板仓”,幸子、雪子,甚至连悦子在背地里也直呼其姓“板仓、板仓”。他本名叫“板仓勇作”,“米”这种叫法是缘于他在奥畑商店做学徒时,人们都称他为“米吉”。

“板仓先生!”幸子说,“你可真遭罪了!像你这样坚强的人都那样叫痛……”她说着掏出手绢来捏起鼻子。

“哥哥,是芦屋的太太来了!”妹妹也走近来叫他。

“哎,快别那样说!”幸子制止了她,接着问妙子,“不是说痛的是左腿吗?”

“是的。因为右耳动了手术,不得不右侧朝上躺着,所以痛的腿在下面了。”

“这太不合适了!”

“所以就痛得更加厉害。”

病人忍受着剧痛,那皮肤粗糙的前额,油汗往外直渗。刚才有只苍蝇时不时飞到病人的脸上,妙子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撵苍蝇。突然,病人没叫痛了。

“尿!”他说。

“妈妈,哥哥要尿尿。”妹妹说罢,靠在对面墙壁坐着的母亲站起来走到床边。

“对不起!”她说着弯下腰,从床下拿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尿壶,从病人的毯子中间插进去。

“哎,又要受罪了!”他母亲说。

“痛啊!”就在这时,病人原来一直像说胡话似的叫痛,现在是全然不同地发狂地吼着:“痛啊!痛啊!”

“痛也没办法,你忍着点儿。”

“痛啊!痛啊!——别碰我,别碰!”

“忍着点,不这样就尿不出来。”

幸子觉得奇怪,不知道碰着什么地方板仓才会发出这样卑屈的声音,又三番五次地去端详病人。病人把左腿移动一尺左右,使身体稍微仰一点,就花了两三分钟,姿势摆停当后,又得暂时默不出声地调整呼吸,等到呼吸平稳下来后,才开始撒尿,一边呆呆地张着嘴,用幸子不曾见过的怯懦的眼神,直勾勾地环视旁边人们的脸。

“他吃什么呢?”幸子问他母亲。

“不,一点儿也不吃。”

“光喝柠檬水,就因为喝这个,才有尿。”

幸子看病人伸到毯子外的那条腿,并无任何变化。也许是她的心理作用,透过皮肤可见青色的血管稍有怒张。病人为了恢复成原来的姿势,那惨叫声仍然毫无二致,只是夹杂在“痛啊”的台词中还有:

“哎呀,我想死!让我死吧!”,或者是“快弄死我!弄死我呀!”

板仓的父亲是一位沉默寡言、眼神不安、没有主见的淳朴老头。母亲像是比父亲有板眼些,不知是睡眠不足,是哭泣过多,还是害了眼病,眼泡浮肿又耷拉着,始终像是闭着眼睛的模样,所以貌似一个表情迟钝、呆头呆脑的老太婆。然而,据幸子刚才的观察,一心一意在身边照料病人的正是这位母亲。病人也像是在母亲面前撒娇似的,凡是母亲说的话不论什么他都默默地听着。据妙子说,病人没有转往外科医院,就是因为老太婆不同意。幸子来后,一方是妙子和妹妹,另一方是板仓父母亲,分成两组,时不时在病房的屋角或者外面走廊上嘀嘀咕咕。似乎处在中间充当调停者的嫂子,一会给叫到那边一会给拉到这边。老夫妇说话声音很低,幸子听不清楚,只听得他母亲像是在频频叹息,那位父亲一副颇为所动的表情倾耳听她说话。这时,妙子和妹妹缠住了嫂子,絮絮叨叨地跟她说,如果不做外科手术、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这是父母和兄弟姐妹的过失,求她想方设法说服母亲。嫂子听她俩这一说,好像认为这也有道理,就走到母亲那里如此这般地劝说一番。但是母亲坚持己见,认为反正要死不如落个全尸。当嫂子劝她不要顾忌这一点时,她反驳说:“做那样残忍的事,你保证他一定得救吗?”嫂子只得又退回来,劝慰妹妹说:“无论我怎样磨破嘴皮,妈妈还是不答应,给老人家说这些道理她也不明白。”于是,妹妹走到母亲跟前说:“妈妈你说什么‘可怜呀’‘残忍呀’,光想着眼前的痛苦,不想真正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不管能不能得救,为了今后没有遗憾,要采取一切办法抢救,这难道不是我们应尽的责任吗?”妹妹一边哽咽着攻击冥顽不灵的老太婆。总之,这一幕短剧在幸子眼前翻来覆去地重演。